贾悦将匿名信在烛下又看了三遍。
信笺边缘被烛火烤得微卷,\"竹\"字墨迹里还凝着半粒极小的墨点,像是写信人提笔时指尖微颤留下的。
春杏端来的桂圆羹早凉透了,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竹影,耳边又响起白日里王熙凤的话——赵姨娘房里的小丫头招了,说前日送补药的婆子穿青布裙,袖口绣着片竹叶。
\"姑娘,沈公子在外头求见。\"春杏掀帘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信笺哗啦作响。
贾悦指尖一紧,信角折出道细纹。
她原想等沈墨走了再出门,可此刻听着廊下熟悉的脚步声,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沈墨进来时带着雪水浸过的冷香,青缎斗篷上还沾着碎雪。
他没行那些虚礼,直接攥住贾悦的手腕:\"我听门房说你收了匿名信,要去后山竹林?\"
贾悦被他握得有些疼,却没抽手。
沈墨的掌心烫得惊人,像要把她冻僵的血脉焐活:\"不过是查赵姨娘的事,我......\"
\"悦儿。\"沈墨打断她,眼尾泛红,\"前日在松风阁外,我见薛蟠的马车往西边去了——那方向直通码头。
你要查的事,早不是宅斗里的鸡毛蒜皮。\"他从袖中摸出个铜哨,\"我在竹林外守着,你若吹一声,我立刻进来。\"
贾悦望着他发顶未掸净的雪,忽然想起昨日在花厅,他替她挡了薛蝌掷来的茶盏。
青瓷碎片划开他手背,血珠渗出来,他却笑着说\"不疼\"。
此刻他眼底的固执与那日如出一辙,她喉头一哽:\"你若被发现......\"
\"被发现又如何?\"沈墨替她理了理斗篷帽檐,\"我沈家养了三代清名,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子时三刻的风比白日里更利。
贾悦踩着积雪往竹林走,每一步都听得见碎雪在靴底咯吱作响。
沈墨说的铜哨就别在她腰间,隔着两层棉袍,烫得她后腰发暖。
竹影在雪地上织成网,她望着自己被拉得老长的影子,忽然想起方才在暖阁,王熙凤塞给她的那把匕首——刀刃淬了麻药,藏在斗篷内侧暗袋里。
\"你果然来了。\"
声音从左侧竹丛后传来,像浸了水的琴弦。
贾悦的指尖刚碰到匕首,又缓缓松开——这声音太轻,不似男子。
她转身时故意踉跄半步,借着月光瞥见对方腰间垂着的银铃:\"竹姨娘?\"
蒙面人僵了僵,银铃轻响:\"姑娘好耳力。\"她掀开面巾一角,露出左脸一道淡粉色疤痕,\"薛蟠那混球灌我喝了哑药,偏我命硬,又能说话了。\"
贾悦盯着那道疤,想起平儿说过薛蟠新妾是扬州瘦马,被打落池塘救起时脸撞在石头上。
她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竹节:\"你为何找我?\"
\"前日赵姨娘喝的补药,是我换的。\"竹姨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掺了马钱子,本想让薛姨妈吃——谁料那老虔婆把药转送给了赵姨娘。\"她将一卷账册拍在贾悦手心,\"这是薛蟠跟红毛商人买香料的账,每笔都夹着私盐。\"
账册边角磨得发毛,贾悦翻开第一页,就见\"五月十五,广源号,胡椒三百石,夹带私盐一千石\"的字样。
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夜里偷写的:\"你为何帮我?\"
\"我娘是苏州绣娘,被薛家逼死的。\"竹姨娘的声音突然发颤,银铃撞在竹节上,\"我原想等拿到薛蟠通敌的证据再动手,可前日在厨房听见,他们要对贾府动手了......\"
\"什么?\"贾悦攥紧账册,指节发白。
竹姨娘突然侧耳听了听,猛地扯下面巾包住贾悦的头:\"有人来了!\"
积雪被踩碎的声音从东南方传来,贾悦眼前一黑,却闻见浓重的酒气——是薛蟠的随身护院周三!
她反手握住铜哨,用力一吹。
\"悦儿!\"
沈墨的声音像炸雷劈开竹林。
贾悦被竹姨娘推进竹丛,就见沈墨举着个火把冲进来,腰间玉牌撞在竹枝上叮当作响。
周三骂骂咧咧挥着刀扑过去,沈墨侧身闪过,火把砸在周三脚边,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
\"走!\"竹姨娘拽着贾悦往西北跑,发间银铃响成一片,\"出了竹林往南,有我藏的马车!\"
等贾悦被沈墨护着冲进贾府角门时,后颈全是冷汗。
沈墨的斗篷被划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月白中衣,他却顾不上这些,只攥着贾悦的手翻来覆去看:\"伤着没有?\"
\"我没事。\"贾悦摸出账册,\"倒是这个......\"
\"快跟我去见凤姐姐。\"贾悦话音未落,就见王熙凤的大丫头平儿举着羊角灯迎过来,\"奶奶在暖阁等着呢,茶都换了三回了。\"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王熙凤接过账册只翻了两页,金护甲就重重敲在案上:\"好个薛大傻子,连官盐都敢动!\"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悦丫头,你立了大功。\"
\"可竹姨娘说薛家要对贾府动手......\"贾悦话没说完,就被王熙凤按住手背。
\"我知道。\"王熙凤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薄茧,\"前日宫里周太监来,说元妃娘娘病了。
薛姨妈那老货最近往宫里跑得勤,指不定又在捣什么鬼。\"她把账册锁进描金匣子,\"你且安心,明日我就让旺儿去查码头。\"
\"姑娘,二奶奶,\"平儿掀帘进来,\"大奶奶院里的小丫头来了,说三日后在藕香榭开诗会,特请五姑娘参加。\"
王熙凤挑了挑眉,金步摇在鬓边晃出碎光:\"诗会?
好啊,正好让宝丫头看看,咱们贾府的姑娘可不是软柿子。\"她转向贾悦,目光忽然柔和下来,\"悦丫头,你且记着——这诗会是局,也是路。
你要走稳了。\"
贾悦捏着袖口被竹姨娘扯破的线头,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竹姨娘最后说的那句话:\"姑娘,诗会那日,你且多留个心眼。\"
她摸了摸腰间的铜哨,沈墨的体温还残存在上面。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案头的账册上投下竹影,像极了那日匿名信上的竹叶印。
三日后的藕香榭,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