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廊柱上,贾悦正与沈墨在暖阁里对坐,案上的铜手炉滋滋冒着热气。
忽听得窗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五姑娘,薛府的周妈妈求见,说是送请帖来的。\"
沈墨眉峰微蹙,目光扫过贾悦鬓边的玻璃种簪子——那是前日里她带着几个可靠的婆子,在飞鹰帮余党藏匿的破庙中截下的赃物,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贾悦轻轻抚过簪首,朝沈墨点了点头:\"请她进来。\"
周妈妈跨进门槛时,鬓角的银饰晃得人眼晕。
她将红漆木匣捧得老高,嘴角挂着笑:\"我们奶奶说了,明日未时薛府西花园有场赏梅宴,府里的姑娘奶奶们都请了,偏说最惦记五姑娘的才学,非让我亲自送帖子来。\"
木匣打开,洒金笺上的小楷歪歪扭扭,倒像是孩童描的:\"请贾五姑娘来赏雪梅,共饮香醪。\"夏金桂的字迹贾悦见过,比这更狠辣三分,想来是故意装得娇憨。
她指尖在笺上一叩,抬眼时笑意清浅:\"有劳周妈妈回禀你家奶奶,我必准时到。\"
等周妈妈扭着腰肢出了院门,沈墨立刻按住她欲收请帖的手:\"夏金桂昨日刚在园子里闹了一场,今日又递请帖,分明是设局。\"他袖中还攥着方才从假山后捡来的半块碎瓷,边沿沾着暗红的血——那是夏金桂方才甩斗篷时撞翻了廊下的花盆,\"你若去了,她指不定要使什么手段。\"
贾悦将请帖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
那暗格是她上月让人在紫檀妆匣里凿的,专藏些见不得光的物事。\"我若不去,她明日便要在太太奶奶们跟前说我架子大,连薛府的宴都不肯赏脸。\"她转身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个翡翠耳坠,\"再说了......\"耳坠在掌心颠了颠,\"你不是说要跟着么?\"
沈墨望着她眼底跃动的光,到底松了手。
他知道这姑娘看似温婉,骨子里比谁都倔——就像上月她为了救被拐的小丫鬟,竟敢带着几个粗使婆子堵在人牙子门口,直到老祖宗派人来才罢手。\"我扮作薛府的花匠,守在西花园后角的梅树底下。\"他从怀里摸出个半旧的靛青布帕,\"这帕子浸了防蛇的药,你贴身带着。\"
第二日未时,贾悦坐着青呢小轿到了薛府。
西花园的朱漆门半敞着,远远便听见夏金桂的笑声:\"五妹妹可算来了!
我让小丫头们在暖阁里煨了鹿血酒,快些进来暖和暖和。\"
园子里的梅树开得正好,胭脂色的花团压弯了枝桠。
夏金桂穿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
她身边围着几个薛府的妯娌,还有贾府的迎春、探春——迎春缩在角落里搓手,探春却抬着下巴,目光在贾悦和夏金桂之间来回转。
\"五妹妹这袭月白缎子袄真素净。\"夏金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沫子沾在唇上,\"不像我们这些成了亲的,穿红戴绿的倒像老妖精。
不过也是,到底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连衣裳都透着股子清贵气——只可惜......\"她拖长了调子,\"清贵又如何?
到底是庶出的,将来嫁了人,若遇上个有正头娘子的,怕连这月白袄都穿不周全。\"
园子里的笑声突然卡住。
迎春的手指绞着帕子,指节发白;探春的指甲掐进掌心,眼底冒着火。
贾悦却垂了垂眼,伸手折了枝梅花别在鬓边:\"我倒觉得,衣裳素净些好。
就像老祖宗常说的,姑娘家的体面不在衣裳上,在骨子里。\"她抬眼时,目光恰好扫过夏金桂腕子上的翡翠镯子——那镯子颜色发暗,分明是用硝石泡过的假货,\"再说了,我若真嫁了人......\"她轻笑一声,\"自然是要做正头娘子的。\"
夏金桂的脸腾地红了。
她猛地将茶盏重重一放,瓷片溅得满桌都是:\"倒看不出五妹妹志向大!
既如此,我让人端碗补身的来——听说未出阁的姑娘喝了这个,将来生养更顺溜。\"她使了个眼色,丫鬟捧着个青瓷碗过来,碗里飘着几缕参须,颜色浑浊得像泥浆。
贾悦接过碗,指尖刚触到碗沿便皱了皱眉——这温度,分明是搁了半日的冷汤。
她垂眸盯着汤面,袖中悄悄摸出沈墨给的靛青帕子。
帕子角上缝着个极小的银囊,是她前日里让晴雯用金疮药囊改的,开口处系着细红线。
她手腕微颤,汤碗在唇边一斜,浑浊的汤汁便顺着帕子滑进银囊。
等她放下碗时,碗底只剩几滴残液,还沾着半根参须。
\"多谢姐姐挂心。\"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汤喝着倒像我屋里老妈妈熬的安胎药,姐姐倒是贴心。\"
夏金桂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猛地站起来,斗篷扫翻了案上的茶盘:\"既然五妹妹爱说这些,我带你们看个新鲜物事!\"她踩着花盆底往外走,裙角扫过梅树,落英缤纷。
转过月洞门,便见廊下立着个一人高的竹笼。
竹笼里盘着条花斑蛇,三角头抬得老高,信子吐得嘶嘶响。\"这是蟠哥哥从南边带回来的,说是叫什么'竹叶青'。\"夏金桂凑到笼前,指尖隔着竹条戳了戳蛇身,\"蟠哥哥说,这蛇最通人性,谁要是惹了他,它便替他咬人。\"
园子里的姑娘们吓得直往后躲,迎春更是捂住眼睛,差点栽进身后的太湖石。
贾悦却往前迈了半步,盯着蛇笼上的铜锁——那锁扣生了锈,分明是旧物。\"姐姐说这蛇通人性?\"她轻笑一声,\"我倒听说,蛇最认喂它的人。
若是喂它的人不安分......\"她指尖点了点笼底的食槽,里面还剩半块带血的肉,\"怕是要反咬一口呢。\"
夏金桂的脸瞬间煞白。
她猛地转身,挥袖打翻了蛇笼:\"时候不早了,你们且回去吧!\"竹笼砸在地上,蛇\"刷\"地窜进了梅丛里,惊得丫鬟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贾悦跟着众人往外走,路过月洞门时,眼角瞥见梅树后闪过一道靛青影子——是沈墨。
她垂眸摸了摸袖中的银囊,唇角微微扬起。
出了薛府大门,沈墨早已等在巷口的马车旁。
他递给她个油纸包,压低声音:\"方才在园子里,我听见薛蟠的随从说,上月他在城南强买民田,把个不肯签字的老秀才推下了河。\"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张带血的地契,\"这是我从门房老周那里顺来的,他收了薛蟠的银子,却偷偷留了底。\"
贾悦捏着地契,指节泛白。
远处传来打更声,这次不是\"小心火烛\",而是\"天干物燥,谨防小人——\"风卷着梅香掠过她鬓边的玻璃种簪子,那冷冽的光,像极了飞鹰帮二当家倒在东院时,刀尖上未干的血。
等她坐着马车回到贾府,刚进角门,便见周瑞家的候在廊下。
那婆子见了她,堆着笑福了福身:\"五姑娘可算回来了,大老爷在正厅等着呢,说是有要紧事商量。\"
贾悦望着正厅方向透出的灯火,心里一沉。
她摸了摸袖中装着地契的油纸包,又碰了碰藏着汤药的银囊,嘴角慢慢扬起个笑。
老祖宗的寿宴还有三天,该让有些人看看——这贾府的天,可不再是他们说的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