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被关在梨香院西侧的耳房里,窗棂漏进的风裹着残雪的冷意,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
她垂眸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被搜身时,贴身藏着的银纽扣被婆子扯得生疼,此刻正硌在袖管里,像块烧红的炭。
\"五姑娘,用茶。\"看守的周妈妈端着粗瓷碗进来,碗沿沾着茶渍,\"您别怪老身,上头吩咐着,没大太太的话不能松绑。\"
贾悦抬眼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周妈妈素日最是心善的,我听琥珀说,上月三等丫鬟小桃摔了太太的茶盏,还是您帮着说情才没被发卖。\"
周妈妈的手顿了顿,粗布围裙擦了擦碗沿:\"姑娘这是折煞老身了......\"
\"我原也不信会有这等事。\"贾悦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茶碗边缘,\"库房的钥匙是赵妈妈管着,我素日连库房门朝哪开都不清楚。
偏生大太太说在我房里搜出了丢失的翡翠镯子——周妈妈,您说这镯子,莫不是有人趁我去给老太太送山药糕时,塞到我妆匣里的?\"
周妈妈的眼皮跳了跳,茶碗往桌上一放,溅出几滴褐色茶汤:\"姑娘可别乱说......\"她踉跄着退到门边,突然压低声音,\"方才王善保家的来传话,说大太太要在晚饭前定案,让老身们莫要多嘴。\"话音未落,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忙扯着嗓子喊,\"五姑娘可仔细茶烫!\"
贾悦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心里透亮——这婆子到底是软了心。
她低头抿了口茶,舌尖泛起苦涩,倒比往日里喝的雨前龙井更真实几分。
府外的雪还未化尽,沈墨的青缎马褂沾了一路的泥点。
他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眼前还晃着方才门房老宋头的脸:\"大奶奶说了,这是内宅的事,外男不便插手。
您就是在这儿站到天黑,也见不着五姑娘。\"
\"宋伯。\"沈墨从怀中摸出块羊脂玉佩,塞到老宋手里,\"我与五姑娘自幼相识,她如今受了委屈,我就是看她一眼也安心。\"
老宋攥着玉佩的手直抖,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您往东边角门走,那边守的是张二,嘴松。
可千万别说是我透的信!\"
沈墨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的雪水打湿了裤脚。
他绕到东边角门时,正见平儿抱着个红漆食盒出来,发间的珍珠簪子在雪地里闪着微光。
\"沈公子。\"平儿福了福身,\"姑娘的事,奶奶正着力查呢。\"
\"劳烦平姐姐带句话。\"沈墨从怀里掏出个锦帕包着的蜜饯,\"这是前儿姑娘说想吃的姑苏蜜金橘,我让家里的厨娘做了。
您帮我交给她,就说......就说我在城外的竹影轩等消息。\"
平儿接过锦帕,触到帕子下硬邦邦的东西——是块刻着\"墨\"字的和田玉牌。
她垂眸一笑,把食盒往怀里拢了拢:\"沈公子放心,姑娘心里有数。\"
梨香院的耳房里,贾悦捏着平儿送来的蜜金橘,蜜渍的甜香混着帕子上的松香,让她眼眶发热。
她撕开封口的绵纸,一张小纸条从蜜饯底下滑出来:\"王善保家的前日找过赵妈妈,库房后窗的锁是新撬的。\"
窗外传来梆子声,戌时三刻了。
贾悦把纸条团成小团,塞进银纽扣的镂空花纹里。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树后第三块青石板下,埋着她刚进府时埋下的陶瓮,里头装着给沈墨传信的鸽哨。
\"周妈妈,我想方便。\"贾悦扶着桌子站起来,\"劳烦您在外头守着。\"
周妈妈犹豫了片刻,到底拧开了门闩:\"快去快回。\"
贾悦踩着积雪走到梅树旁,指甲抠开松动的石板。
陶瓮还在,裹着的粗布有些潮了。
她摸出里头的铜哨,塞进袖管,又把石板原样埋好。
转身时,正撞上周妈妈举着灯笼的影子。
\"姑娘这是......\"周妈妈的声音发颤。
贾悦把铜哨往她手里一塞:\"周妈妈,我贾悦行得正坐得端,这哨子您帮我交给门房的张二,就说给城外竹影轩的沈公子。
若我真被冤了,您手里这东西,就是我最后的指望。\"
周妈妈攥着铜哨后退两步,灯笼光在她脸上晃出明暗:\"老身......老身这就去。\"
次日晌午,邢夫人的软轿停在王熙凤院门口。
她扶着王善保家的下轿,金护甲刮得轿帘沙沙响:\"凤丫头,这都过了一夜了,那贼可审出个名堂?
我听说昨儿夜里,五丫头还在院里走动,难不成看守的婆子都被买通了?\"
王熙凤正拨弄着茶盘里的翡翠算盘,闻言抬头笑:\"大太太急什么?
老太太昨儿还念叨着五丫头的山药糕,等她醒了问起来,咱们总要有个明白话。\"她指尖一挑,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再说了,昨儿平儿去查库房,倒有个新发现——王善保家的上月在首饰铺打了对翡翠镯子,跟库房丢的那对,模样分毫不差。\"
王善保家的脸色骤变:\"二奶奶这是血口喷人!\"
\"是不是喷人,让铺子的刘掌柜来认认便知。\"王熙凤端起茶盏,茶烟模糊了她的眉眼,\"大太太要是嫌麻烦,我这就去回老太太,说您急着定案,连查证都省了。\"
邢夫人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金镶玉的护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扫了眼廊下站着的小丫鬟,提高声音:\"我看是有人不安分,偏要护着个贼!\"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听说五姑娘房里的镯子是被人栽赃的?\"
\"可不是,王善保家的昨儿还去库房附近转悠呢!\"
\"嘘,大太太在里头呢......\"
邢夫人的脸涨得通红,她狠狠瞪了王善保家的一眼,甩着帕子上了轿:\"走!\"
贾悦在耳房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她摸出袖管里的银纽扣,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上面,刻着的\"悦\"字泛着温润的光。
这时,周妈妈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攥着个染了泥的布包:\"姑娘,门房张二说这是沈公子让捎的。\"
布包解开,里头是半块焦黑的木牌,刻着\"湘\"字的残角——这是柳湘莲的随身信物。
贾悦捏着木牌,突然笑了。
她知道,沈墨定是连夜出城,在酒肆茶馆里打听了半宿,才从江湖客嘴里问出柳湘莲的行踪。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掠过屋檐,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贾悦把木牌贴在胸口,听着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知道,邢夫人不会就此罢手,薛宝钗还在暗处盯着,可只要柳湘莲肯帮忙......
雪地里,沈墨牵着马站在破庙前。
庙门歪斜着,门楣上\"土地庙\"三个字被雪盖住了一半。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正欲进去,里头传来一声清啸——是剑鸣。
\"来者何人?\"
沈墨攥紧怀里的铜哨,深吸一口气:\"在下沈墨,求见柳大侠。\"
门内的脚步声顿了顿,接着,一个穿青衫的身影掀开门帘。
月光照在他腰间的鱼纹剑上,映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沈墨?
可是前儿在诗会上替贾五姑娘解围的那位?\"
沈墨还未开口,怀里的铜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那是贾悦亲手刻的暗号。
柳湘莲挑眉一笑,剑穗在风里晃出银亮的弧:\"既是五姑娘的事,先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