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时的风裹着凉意钻进绣坊后巷,贾悦站在仓库门口,望着那排本该堆满金线银线的木架,指节捏得泛白。
春桃方才从内库回来时,袖口还沾着靛蓝染渍,说话声音都在抖:\"内库的账册记着,上回出库时数目分毫不差。
五姑娘,这......这丝线怕是在咱们绣坊里丢了。\"
廊下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贾悦望着空荡荡的木架,耳中嗡嗡作响。
皇家给忠顺王府的寿礼订单里,那幅\"百鸟朝凤\"图正缺这批金线——若赶不上中秋前呈送,莫说她这个管绣坊的五姑娘要受罚,连带着掌家的王夫人都得被邢夫人拿住把柄。
更要紧的是,她昨日才听司棋说,迎春房里的嬷嬷又在催着给贾赦送汤,袖中那罐避子药还没寻着机会递过去。
\"五姑娘?\"春桃轻轻扯她衣袖,\"该用晚膳了,厨房送了藕粉桂糖糕来。\"
贾悦回过神,暮色里飘来甜香,却让她喉头发紧。
她摸了摸鬓边的桃花簪,那是沈墨去年上元在灯市替她挑的,铜胎鎏金,此刻在霞光里泛着暖黄,像极了他温声说话时的眼尾。
\"去前院找沈公子。\"贾悦突然开口,\"就说我在沁芳闸边等他。\"
春桃愣了愣,随即点头跑开。
贾悦沿着抄手游廊往湖边走,裙角扫过青石板上的苔痕。
这绣坊的乱她早有察觉:上月刘妈妈的女儿突然得了急病,偏巧那日她管着钥匙;前日绣娘小柳说看见穿青绸衫的人影在仓库外晃,可问遍全院,竟没一个人穿青绸衫——如今丝线丢了,倒像是有人专等这把火。
沁芳闸边的紫藤架下,沈墨来得比她还早。
月白直裰被风吹得翻起一角,见她过来,忙解下外袍要披在她肩上:\"方才春桃说绣坊出了事,可是冷着了?\"
贾悦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帕角还留着迎春鞋尖并蒂莲的绣样,针脚细密得像要把所有心事都缝进去:\"皇家订单的金线丢了。
内库的账没问题,定是咱们绣坊里出了鬼。\"
沈墨的手顿在半空,接过帕子展开看了看,又轻轻替她系好外袍带子:\"我前日替你查的绣坊账册,上月有三笔支领丝线的记录对不上。
一笔是给二姑娘做鞋面,可二姑娘房里说只领了半匣;还有两笔......\"他压低声音,\"是给袭姑娘的。\"
贾悦瞳孔微缩。
袭人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素日最会做人,上回王夫人还夸她\"行事稳妥\"。
可她早该想到,宝玉如今在忠顺王府挂了清客的名,这订单若出岔子,最能落井下石的——
\"五姑娘!\"
一声尖嗓划破暮色,王善保家的带着两个粗使婆子从假山后转出来,脸上的肥肉跟着颤:\"您倒在这儿说体己话呢!
绣坊里都闹开锅了,好些个绣娘说要卷铺盖走人,说跟着您这样没本事的主子,迟早得吃挂落!\"
贾悦捏紧帕子,抬头时已换了副温婉笑意:\"王妈妈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正和沈公子商量着查案呢。\"
\"查案?\"王善保家的拔高声音,手指几乎戳到贾悦鼻尖,\"上回赵姨娘屋里丢镯子,您查了三日;前儿李嬷嬷的金钗不见,您又查了五日!
如今丢的是皇家的东西,您倒好,躲在这儿和外男说悄悄话——\"
\"王善保家的!\"
一声脆喝打断她的话,晴雯从游廊那头跑过来,葱绿袄子的下摆沾着绣线,\"五姑娘是主子,沈公子是正经读书的,轮得着你指手画脚?
再说丝线丢了,你倒比谁都急,难不成你......\"
\"好个小蹄子!\"王善保家的抄起帕子要打,被贾悦伸手拦住。
她瞥见周瑞家的扶着廊柱站在拐角,手里的串珠转得飞快,分明是在看风向。
再看袭人,不知何时也站在人群后头,手里捏着半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银线在指间闪着冷光——那银线的成色,倒和仓库里丢的极像。
\"都散了吧。\"贾悦提高声音,\"明日我便去回太太,重新置备金线。
这订单的工期,咱们赶一赶总能补上。\"
人群里起了些骚动,王善保家的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
晴雯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拽着贾悦的袖子往回走:\"五姑娘别理她,明儿我帮你盯着库房!\"
待众人散尽,沈墨望着袭人离去的背影,低声道:\"你方才说要重新置备金线,是故意放的风声?\"
贾悦摸了摸鬓角的桃花簪,暮色里簪子的暖光映着她眼底的冷:\"若真是内鬼,听了这话该急着处理赃物。
再说......\"她指了指假山后的影壁,那里隐约有青绸衫的衣角闪过,\"方才王善保家的一来,就有个人躲起来了。\"
沈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这就去查贾珍最近和绣坊的往来。
上月他房里的尤氏派了个婆子来借绣样,说是要给宁府的老祖宗做寿衣——可那婆子,我在当铺见过。\"
第二日卯时刚过,绣坊里飘着煮浆糊的甜香。
贾悦站在库房门口,看春桃把新领的金线往木架上摆。
王善保家的靠在门边嗑瓜子,见她过来,故意提高声音:\"到底是换了主子,这效率就是高——\"
门帘被猛地掀开,小柳跑得气喘吁吁:\"珍大爷来了!
在前厅坐着呢,说要见您!\"
贾悦心头一跳,整理了下衣襟上的并蒂莲纹。
那是她照着迎春的鞋样绣的,针脚还带着昨夜挑灯赶工的温度。
前厅里,贾珍正端着茶盏,茶沫子浮在水面上,映出他紧绷的下颌:\"五丫头,这皇家订单的事,你心里有数吧?\"
\"回大爷的话,丝线已重新置备,工期不会误。\"贾悦垂眸,看见贾珍靴底沾着星点泥渍——那泥色,和后巷堆炭灰的地方一个样。
\"最好如此。\"贾珍放下茶盏,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脆响,\"若误了事儿......\"他扫了眼门外,声音突然放软,\"你二姐姐最近在赦老爷房里可还好?\"
贾悦猛地抬头,正撞进贾珍似笑非笑的眼底。
她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穗子,和那日小柳说的青绸衫上的穗子,绣着同样的缠枝莲纹。
廊下的铜铃又响了,这次的风里带着雨气。
贾悦望着贾珍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袖中那罐避子药,只觉掌心发烫。
绣坊里的众人不知何时围了过来,王善保家的捏着帕子窃笑,晴雯攥着绣绷的指节发白,袭人低头绣帕的手顿了顿——那帕子上的并蒂莲,和她鞋尖的,竟一模一样。
雨丝开始落了,打湿了廊下的桃花簪。
贾悦望着满地水痕里晃动的人影,突然明白,这局棋里的每一步,都早已被人算进。
而贾珍的到来,不过是——
\"五姑娘,该去库房核对新丝线了。\"春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贾悦应了一声,抬脚往库房走。
裙角扫过门槛时,她瞥见门后露出半片青绸衣角。
雨幕里,那抹青色像条蛇,正缓缓游向仓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