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的酒气混着油炸花生的香气扑面而来,贾悦踩着木楼梯往下走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薛蟠的骂声像破锣似的撞在梁柱间,什么\"小蹄子装清高\"、\"仗着会写两首酸诗就眼高于顶\",每一句都带着酒气喷在她绣着缠枝莲的裙角上。
\"薛大爷这嗓门儿,倒像是被人塞了炮仗。\"贾悦在薛蟠桌前站定,指尖轻轻叩了叩他面前油腻的桌案,\"只是这炮仗引信,不知攥在谁手里?\"
薛蟠正灌酒的手顿住,酒液顺着下巴滴在月白缎子马褂上,晕开深色的渍。
他瞪着牛眼站起来,带翻了条长凳,\"你...你个小贱人说谁?
老子行得正坐得端,谁能攥老子的引信?\"
\"那昨日诗会上的血字呢?\"贾悦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银针,\"那团染在宣纸上的血,可是薛大爷亲自拿笔蘸的?\"
薛蟠的脸\"刷\"地白了,酒意被惊得散了大半。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块雕着蝙蝠的翡翠,前日里有个穿葱绿衫子的嬷嬷塞给他时,说\"照着这上头的花样,在诗会搅点动静\"。
\"你...你怎么知道?\"他舌头还打着卷,可眼睛里的慌乱藏不住了。
贾悦嘴角勾起三分冷笑,昨日她在诗会角落捡到半块云片糕,金漆印着\"松月楼\"——那是城里最时兴的点心铺子,寻常丫鬟可吃不起。
又想起迎春红着眼眶说,前儿有个穿银红比甲的姑娘在廊下跟周瑞家的说话,手里正捏着松月楼的食盒。
\"薛大爷当那几个闺阁小姐真拿你当座上宾?\"她往前半步,声音放得更轻,却像根细针往薛蟠心口扎,\"不过是看你爱闯祸,又没脑子,才塞点银子哄着你当枪使。
等事儿闹大了,她们躲在绣楼里嗑瓜子,你倒要替她们顶雷。\"
\"放屁!\"薛蟠拍案而起,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那几个小蹄子说...说只要我搅了诗会,就送我二十两银子!
还说...还说那五丫头最会装,专爱抢别人的风头!\"他越说越急,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花,\"对了,是个穿蜜合色褙子的,说是住在贾府西角门那边,让我把血字泼在她的诗稿上!\"
贾悦心里\"咯噔\"一声——西角门那边住的是贾赦房里的赵姨娘,她素日最恨贾悦这个庶女得老祖宗青眼。
看来是赵姨娘串通了外头的闺秀,想借薛蟠的手坏她名声。
\"薛大爷可记得那姑娘的模样?\"她面上仍端着笑,指尖悄悄攥紧了袖中帕子,\"比如眉间有没有颗朱砂痣?
或是耳坠子是什么样的?\"
\"耳坠子...\"薛蟠抓耳挠腮,突然一拍大腿,\"对了!
她耳朵上挂着两粒东珠,比我妹子那对还大!
我当时还说'这珠子得值不少钱',她就笑我粗人,说'等事儿成了,再送你一对'!\"
贾悦心里有数了——东珠是宫里的赏物,贾府里只有二太太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儿有这么一对,前日还见她跟赵姨娘在花园里说悄悄话。
\"薛大爷可知,那二十两银子,够买你半条命?\"她退后半步,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酒客,\"要是让官府知道你当街泼血、搅闹诗会,怕是要吃板子。
可那些姑娘们呢?\"她提高声音,\"她们躲在深闺里,连手帕子都不会脏半块!\"
薛蟠的酒彻底醒了,额角冒出冷汗。
他突然踉跄着坐下,双手抱头,\"我...我就是图那二十两银子给夏金桂买头面...我真不知道事儿这么大...\"
沈墨不知何时站到了楼梯口,玄色直裰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他朝贾悦微微颔首,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赞赏。
\"五姑娘,\"他走过来,将自己的青缎外衫披在贾悦肩上,\"该去回大老爷了。
诗会是贾府的体面,容不得旁人糟践。\"
贾赦正歪在暖阁的拔步床上吃茶,听说诗会被搅,茶盏\"当啷\"掉在痰盂里。\"反了天了!\"他拍着炕几坐起来,胡子都抖成了乱草,\"老子前日还说要请北静王来赏诗,这下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贾悦垂眸站在廊下,听着屋里传来摔茶碗的动静。
直到沈墨递来一盏温热的桂圆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大老爷最要面子,\"沈墨低声道,\"诗会是老太太允了的,坏了规矩就是打老太太的脸。
他今日必定要严惩。\"
话音刚落,门帘一挑,贾赦的大管家张升哈着腰出来:\"五姑娘、沈公子请进。\"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贾赦揉着太阳穴看贾悦:\"你说那起子小蹄子买通薛蟠?
可有凭据?\"
\"薛大爷已招了,\"贾悦福身,\"那主谋穿蜜合色褙子,戴东珠耳坠,住在西角门。\"她顿了顿,\"东珠是二太太赏的,西角门住着赵姨娘...大老爷明鉴。\"
贾赦的三角眼眯起来,赵姨娘是他屋里的人,可若真坏了贾府的体面,他也容不得。\"张升,\"他甩了甩袖子,\"带几个小子去西角门,把那起子不安分的都给我捆到祠堂!
再去松月楼查账,看谁买了云片糕!\"
张升应了一声退下,贾赦又看向贾悦,语气软了些:\"五丫头倒有几分脑子,比你那几个姐姐强。\"
贾悦福身谢过,眼角瞥见沈墨站在廊下冲她笑,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暮色漫上飞檐时,两人沿着沁芳闸散步。
水面浮着残荷,风里有桂花香。
\"今日你站在酒楼下的样子,\"沈墨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荷叶上的雨,\"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的谢道韫。\"
贾悦耳尖发烫,低头看自己的绣鞋:\"我不过是...不想再让人欺负。\"
\"不是。\"沈墨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你是见不得无辜的人受委屈。
迎春妹妹的云片糕,诗会上的血字...你都记在心里。\"他的掌心很暖,像握着块温玉,\"悦儿,我...我想护着你这样的赤诚。\"
贾悦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星河。
暮色里,他的眼尾泛着淡红,像被晚霞染了,\"沈郎...\"
\"五姑娘!五姑娘!\"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私语。
王夫人房里的小丫鬟小霞跑得气喘吁吁,\"老祖宗...老祖宗在荣庆堂等您,说有急事!\"
贾悦心里一紧——老太太极少这么急着传她。
她看向沈墨,他眼里也有担忧,却还是轻轻推了推她:\"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她跟着小霞往荣庆堂跑,裙角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鬓边的茉莉。
远处传来暮鼓,敲得人心慌。
老太太突然召见,莫不是诗会的事儿...或是更要紧的?
她攥紧了袖口,脚步却没停。不管是什么,她都得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