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劈开祠堂檐角的阴翳,青烟裹着雄黄粉在供案前打转。
贾悦垂眸望着裙角被贾环扯出的褶皱,翡翠碎片在尤氏强塞的佛珠下硌得掌心生疼。
她不动声色将蜜蜡珠串转了半圈,余光瞥见沈墨钉在梁上的银针正微微颤动。
\"月例减半,晨昏定省改至佛堂。\"贾悦声音清泠如檐角化开的冰棱,指尖抚过铜盆边缘的绿锈。
盆中翡翠戒面遇水竟渗出朱砂,将清水染成淡粉色,\"环三哥既说腿疾复发,便请张太医每日辰时来施针。\"
贾环膝行带起的尘灰突然凝在半空,袖中毒蛛抽搐着吐出银丝。
他盯着铜盆里游动的红痕,突然想起昨夜用雄黄粉熔炼朱砂时,分明在沈墨名帖上见过同样色泽——那些药方里的参茸剂量,竟与赵姨娘私库里丢失的百年老参分毫不差。
\"五姑娘慈悲。\"尤氏绣鞋碾过地上碎成八瓣的珍珠,金丝牡丹暗纹恰好遮住砖缝里的黍米。
她腕间沉香木念珠突然崩断,滚落的珠子撞在贾环膝头,将暗袋里残余的雄黄粉激得迸出火星,\"只是赵姨娘屋里的冰裂纹梅瓶...\"
贾悦腕上佛珠应声而裂,蜜蜡珠子滚进铜盆发出闷响。
水面浮起的青烟扭曲成梅瓶形状,瓶身暗格突然弹开半寸,露出半截盖着荣国府私印的当票——正是三年前王夫人丢失的翡翠头面。
沈墨广袖轻振,三枚银针破空钉住欲逃的毒蛛。
针尾缀着的金丝忽而绷直,将穿堂风里飘落的鸦羽割成两半。
鸦羽断面竟显出墨迹,与贾政书房失窃的田契上批注如出一辙。
\"既如此,梅瓶暂存我处。\"贾悦指尖抚过铜盆边缘新裂的纹路,裂纹走势竟与戒面内侧刻痕重合。
她突然弯腰拾起尤氏脚边的沉香木珠,珠孔里卡着的金箔碎屑闪着诡异蓝光,\"倒要劳烦珍大嫂子每日巳时来对账。\"
赵姨娘喉间突然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青砖缝。
砖缝里未燃尽的黍米遇水膨胀,将她昨夜偷埋的砒霜小瓶顶出地面。
瓶身红纸被水汽浸湿,\"参茸养荣丸\"五个字在晨光里洇成血泪。
穿堂突然卷来裹着雪粒的穿堂风,沈墨玄色大氅扫过铜盆时,水面倒影竟映出半张蒙着黑纱的脸。
银针钉着的鸦羽无风自燃,灰烬落在贾悦鬓边时,她嗅到十年前父亲书房特有的松烟墨香。
\"三日后开祠堂。\"贾悦将翡翠戒面按进铜盆底部,戒圈突然弹出三寸长的银签。
签头雕着的貔貅吞下盆中最后粒蜜蜡珠,兽口吐出的金钥匙正与梅瓶暗格严丝合缝,\"该请各房对牌来验库了。\"
尤氏鬓边累丝金凤突然坠地,凤嘴里衔着的东珠滚过青砖上未干的雄黄粉。
她盯着珠面浮现的细小针孔,突然想起半月前王熙凤查账时,库房钥匙孔里卡着的正是这种南海珍珠的碎屑。
铜盆里的水纹被坠落的东珠搅碎时,贾悦腕间新换的伽楠木佛珠突然沁出凉意。
她望着尤氏蹲身拾金凤时微微发颤的鎏金护甲,忽然想起三日前小厨房炭盆里未燃尽的龟甲——那上面灼出的卦象裂纹,恰与此刻砖缝里膨胀的黍米走向相同。
\"五姑娘的戒尺倒是比老祖宗佛龛还灵验。\"赵姨娘突然咯咯笑起来,染着雄黄粉的指甲划过青砖,在砒霜瓶身刮出刺耳鸣响。
她鬓间歪斜的烧蓝点翠突然脱落,蝶翅堪堪扫过贾环袖中垂落的蛛丝,那毒蛛竟在银针下爆出腥绿浆液。
沈墨的银针倏地转向,针尾金丝缠住迸溅的毒液,在穿堂柱上烙出焦黑痕迹。
贾悦瞥见那痕迹边缘泛着孔雀蓝,与父亲临终前攥着的药碗釉色如出一辙。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铜盆缺口,豁口处新沾的雄黄粉竟在掌纹里融成朱砂。
\"环三爷该喝药了。\"平儿不知何时捧着黑漆药盘立在月洞门外,盘底水渍沿着海棠纹蔓延,将贾环膝前尘灰冲成诡异的八卦图案。
药碗腾起的热气在晨光里扭曲,映出贾政书房那方歙砚的菱花纹——正是三日前被雨水冲花的那块。
贾悦接过药碗时,伽楠木珠突然撞在碗沿。
佛珠表面浮现的细密裂纹里,竟渗出与沈墨银针相同的松香。
她手腕轻转将药汁泼向铜盆,翡翠戒面遇药竟发出裂帛之声,戒圈弹出的银签突然转向,直指祠堂西北角的彩绘承尘。
承尘上绘着的八仙过海图突然剥落一块,何仙姑的莲花盏里滚出半颗黢黑的棋丸。
沈墨广袖翻卷接住棋丸,掌心血痕遇着丸上金粉,竟在青砖上洇出半阙《洛神赋》——正是贾政上元节丢失的那幅字帖残页。
\"好精巧的连环扣。\"尤氏突然抚掌轻笑,累丝金凤重新簪回鬓角时,东珠表面针孔里突然钻出半截金丝。
那金丝遇着穿堂风里残余的雄黄粉,竟在她耳畔绽成朵小小的火树银花,\"倒让我想起大老爷房里的波斯烛台。\"
贾悦瞳孔微缩。
那盏被贾赦锁在多宝阁的鎏金烛台,上月莫名出现在她生母忌辰的供桌上。
烛泪凝结的形状,恰似此刻青砖上被药汁蚀出的孔洞。
她弯腰拾起赵姨娘遗落的点翠,蝶翼背面沾着的松香,竟与父亲书房失火那夜的焦油味道重叠。
暮色悄无声息漫过祠堂门槛时,贾悦望着铜盆里凝结的翡翠残片,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
本该戌时响起的梆子,此刻却在申时三刻突兀地敲了五下。
第五声尾音缠着穿堂风里的雪粒,在沈墨玄色大氅上凝成半枚血色指印。
\"姑娘,浆洗房说您上月的衫子染了怪色。\"侍书捧着漆盒匆匆而来,盒盖缝隙里漏出的靛蓝染料竟在青砖上爬出蜈蚣形状。
贾悦掀开盒盖时,看见自己那件月白中衣上,不知被谁用雄黄粉画了半幅消寒图——缺少的正是今日这个节气。
沈墨突然按住她欲碰触衣料的手,银针在布料上轻扫,针尖挑起的丝缕间竟藏着半片孔雀翎。
那翎毛末端的虹彩,与贾珍书房暗格里那柄波斯弯刀的刀鞘纹路浑然一体。
贾悦嗅到翎羽上残留的沉水香,突然想起今晨尤氏断掉的念珠。
更声又起时,祠堂檐角的冰棱齐齐断裂。
碎冰坠地声里,贾悦分明听见西角门传来车辙压雪的吱呀声。
那声音本该消失在荣禧堂方向,此刻却朝着大观园未竣工的藕香榭去了。
她腕间佛珠突然发烫,伽楠木纹路里渗出细密水珠,在暮色里泛着珍珠母的冷光。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承尘吞没时,贾悦望着铜盆倒影里晃动的烛火,突然发现水面映出的不是自己面容——那戴着黑纱的半张脸,正朝着她耳后的孔雀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