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贾悦攥着半湿的图纸站在滴翠亭里,昨夜瓦当坠落时钩破的袖口还沾着青苔。
她望着沈墨新绘的漕船航线图,那些遇水显形的墨线正从大运河支流蜿蜒至待建的藕香榭,却在最后一寸突兀断裂——就像今晨突然告罄的银钱。
\"五姑娘!\"侍书提着食盒从月洞门跑来,绣鞋沾着新挖暗渠的泥浆,\"方才周瑞家的说,南边运来的太湖石全卡在通州码头,要额外两千两疏通费呢。\"
贾悦指尖划过图纸断裂处,那里洇开的朱砂像极了沈墨咳在帕子上的血丝。
她突然将图纸卷进袖中:\"去请沈公子到蘅芜苑后的小佛堂,记得走东角门那条暗巷。\"
当沈墨裹着药香踏入佛堂时,正看见贾悦踮脚取下供在观音像前的鎏金船锚。
昨夜从经匣里发现的暗徽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与沈墨袖中《鲁班经》夹带的万字纹丝帕微妙呼应。
\"北静王府的船队三日后要过临清闸。\"沈墨的咳嗽声惊飞梁上燕子,他展开漕图指向断裂处,\"若能将大观园的水系与漕运码头连通......\"
话音未落,佛龛后的暗门突然推开。
李纨捧着半筐新摘的佛手柑愣在当场,裙摆沾着梨香院特有的沉水香灰。
她身后跟着的妙玉手持断成两截的线香,素白僧衣上赫然沾着河道急用的鎏金钱币印记。
四人围坐在褪色的卍字纹蒲团上,青砖缝里嵌着的钱币被烛火映得发烫。
贾悦将残缺的图纸铺在供桌,那些断裂的墨线竟与钱币上的火焰纹渐渐重合。
\"我兄长在户部清吏司当差。\"沈墨的指尖划过漕图,在通州码头处重重一点,\"若能说动北静王以疏通运河的名义......\"
\"不可!\"李纨突然打翻佛手柑,滚落的果实露出内里暗红的籽,\"上个月凤丫头裁减月例银子,各房已经怨声载道。
若再让商贾插手......\"她捡果子的手微微发抖,腕间翡翠镯碰在青砖上发出清响。
妙玉突然用断香在图纸上画了个圈:\"栊翠庵后山的枫林,秋后可办赏红会。\"她将鎏金钱币按在圈中,\"前日在水月庵见到忠顺王府的长史,说圣上近来爱看《耕织图》。\"
贾悦感觉袖中的船锚暗徽突然发烫。
她望向窗外正在夯实地基的暗渠,昨夜那诡异的吞咽声似乎又顺着地脉传来。
沈墨的咳嗽声里,她看见图纸上朱砂连成的漕船正缓缓驶向荣国府祠堂方向。
\"既要开源,也要节流。\"贾悦突然取下鬓间竹节簪,在图纸上划出三道水痕,\"烦请珠大嫂子重新核算营造册,非核心区域改用竹木结构;沈公子联络可靠的漕运商队,以三年冠名权换三千两周转银;至于妙玉师父说的赏红会......\"
暗渠深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供桌上的烛火齐刷刷偏向祠堂方向。
妙玉腕间的佛珠毫无征兆地崩断,檀木珠子滚进砖缝时,众人清晰听见鎏金钱币在青砖下发出蜂鸣。
贾悦将船锚暗徽按在漕船图的眼睛位置,那里恰好是待建的沁芳闸。\"三日后北静王船队过闸时,烦请沈公子陪我去码头送份大礼。\"她抚过沈墨袖口咳血的痕迹,指尖沾了点朱砂抹在船头,\"就用这《千里漕运图》当拜帖如何?\"
当暮鼓声从宁国府传来时,四人各自攥着图纸碎片散去。
贾悦独自留在佛堂整理残香,忽然发现供桌下的青砖缝隙里,半枚河道急用的鎏金钱币正被某种黏液缓缓推向暗渠方向。
她弯腰去拾的刹那,听见地底传来清晰的铁链拖拽声——像是有什么被惊动的巨物正从运河深处苏醒。
暮色将青石板上的黏液染成暗紫色时,贾悦用帕子裹住那枚鎏金钱币。
指尖触到黏液的刹那,地底铁链声骤然停止,仿佛某种蛰伏的怪物正屏息凝听。
三日后漕船启航的黎明,沈墨握着北静王府的回函咳得直不起腰。
信笺上\"千里漕运图\"的朱砂印被晨雾洇开,像极了他袖口洗不净的血迹。
李纨捧着新核的营造册从潇湘馆匆匆赶来,竹纸边缘还沾着探春院里的凤仙花汁——那是昨夜与三姑娘争执时打翻的染蔻丹。
\"栊翠庵的枫叶红得蹊跷。\"妙玉立在沁芳闸残基上,素白僧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将半截线香投入闸口,看着香灰在水面聚成漩涡,\"忠顺王府的马车寅时三刻停在梨香院角门。\"
贾悦正要细问,侍书提着裙摆从蘅芜苑方向奔来。
小丫头鬓发散乱,怀里抱着的账册簌簌落着银票碎片:\"周瑞家的带人在拆缀锦楼的飞檐!
说既然要改竹木结构,这些雕花梁柱正好抵给通州码头......\"
沈墨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营造册上。
贾悦瞥见他藏在《鲁班经》里的药方残页,那上面\"三月为期\"的朱批被血渍晕染得愈发刺目。
她不动声色地按住他颤抖的手腕,却摸到脉搏间诡异的灼热。
变故发生在申时三刻。
当妙玉带来的漕运商贾名册刚在佛堂铺开,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
李纨的丫鬟素云撞开雕花门,发间珠钗歪斜着快要坠落:\"通州码头......王家船队被工部扣了!
说咱们的营造方案违了《河防条例》......\"
供桌上的烛火齐刷刷倒向东南。
贾悦袖中的鎏金钱币突然发烫,烫得她腕间红痕与妙玉佛珠的勒痕重叠成诡异图腾。
沈墨猛地推开窗,看见大观园东南角的暗渠正汩汩冒着血红色的泡沫。
\"这是要断我们的水路。\"他染血的指尖划过漕图,在临清闸位置重重一顿,\"去查最近三日经过闸口的船队——特别是载着青冈木的商船。\"
暮色四合时,坏消息接踵而至。
侍书哭着捧回被撕毁的冠名契约,说是漕运总商突然要加价五千两;李纨发现营造册里混进了伪造的采买单;就连妙玉筹备的赏红会请柬,也被人在角门烧成了灰烬。
贾悦独自跪在佛堂擦拭船锚暗徽,听见地底铁链声又窸窣响起。
青砖缝隙里不知何时渗出暗绿色黏液,正缓缓吞噬她白日藏起的半枚鎏金钱币。
当最后一道夕照掠过观音像眉心的朱砂痣时,她突然将暗徽按在砖缝边缘。
黏液突然沸腾般翻涌,钱币上火焰纹竟在暮色中燃起幽蓝的光。
远处夯土声里,她分明听见有人用吴语哼着《漕船调》,那声调与沈墨咳血时颤抖的尾音惊人相似。
\"姑娘!\"侍书惊恐的呼唤从月洞门外传来,\"沈公子他......他在码头呕血昏厥,现在......\"
贾悦攥着发烫的船锚起身,供桌下突然滚出个沾满黏液的竹筒。
筒身万字纹与沈墨丝帕上的纹路严丝合缝,筒内残破的《河防志》里夹着半幅血绘的闸口图——笔触竟与三日前断裂的漕运图完美衔接。
暗渠深处传来铁链挣断的巨响,震得佛龛上的观音像微微倾侧。
贾悦扶正佛像时,发现莲花座底露出半片染血的衣角——那料子分明是北静王府今春新贡的云水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