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手炉盖子落地的脆响惊得檐下麻雀四散飞起,贾悦捻着檀木珠子的手指微微发颤。
史湘云绣着兰草的裙角扫过满地算筹,俯身时压低了声音:\"方才瞧见环哥儿的小厮往角门递了竹筒信——那火漆纹样倒像是前儿在琏二哥哥书房见过的。\"
李纨弯腰捡佛珠的动作突然顿住,腕间新换的珊瑚串子碰在青砖上碎了两粒。
探春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镇纸梅花纹,在缺失的蝙蝠翅膀处留下道细长红痕:\"城南当铺走水那夜,王善保家的说巡夜婆子见着个戴紫貂帽的——\"
\"海疆贡船迟了半月。\"贾悦突然出声,指尖沾着银霜炭灰在黄花梨案几上画了道波浪纹,\"昨儿听凤姐姐说,内务府今年要添三成冬衣料子。\"她抬眸正撞上探春骤然清亮的眼神,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飘雪的天空。
史湘云突然扯住贾悦的袖口:\"那冰葡萄!
北静王府的年礼单子原是老太太亲自过目......\"话音未落,廊下传来赵姨娘刻意抬高的笑声:\"五姑娘好大威风,连老太太屋里的炭火都敢克扣了?\"
贾悦不动声色将炭灰抹在帕子上,转身时已换上温婉笑意:\"姨娘说笑了,这银霜炭原是给珠大嫂子养病用的。\"她余光瞥见赵姨娘鬓间新插的累丝金凤钗——那式样分明是前月薛家送来给宝姑娘及笄礼的样式。
当夜戌时三刻,李纨房里多了盏琉璃走马灯。
探春蘸着朱砂在素笺上勾出残缺的蝙蝠纹:\"二太太私章最后用是在清虚观打醮那日,偏巧那日......\"
\"马道婆的铜符少了两枚。\"贾悦将雪莲茶渣与枯叶并排放在灯下,叶片经络在光影里竟显出奇异的蛇形纹路,\"湘云说海疆贡船押运的是茜香国贡品——\"
窗外忽起疾风,走马灯转出片斑驳光影。
史湘云提着食盒撞进来,斗篷上沾着细雪:\"可了不得!
方才见环哥儿往大厨房后墙根埋东西,那油纸包上......\"她突然噤声,用银簪在枣泥糕上划出个歪斜的蟠龙纹。
次日晌午,垂花门外来了辆青帷马车。
四个戴玄色暖耳的汉子抬着鎏金箱笼,领头那人鹰目扫过迎出来的贾悦:\"贵府三日前收的年礼,怕是错装了北静王府的物件。\"
贾悦扶着琥珀的手腕微微用力,面上仍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大人说笑了,年礼单子都是经宫中嬷嬷核验过的。\"她余光瞥见领头人腰间玉牌闪过暗红纹路——与昨夜史湘云画的蟠龙纹竟有七分相似。
\"五姑娘好记性。\"那人突然逼近半步,袖口翻出半截靛蓝文书,\"只是这错装的冰葡萄,怕是要用城南当铺的房契来抵?\"话音未落,游廊转角传来茶盏碎裂声,赵姨娘故作惊慌的嗓音刺破凝滞空气:\"天爷!
五丫头竟敢私动公中产业?\"
探春突然轻笑出声,染着蔻丹的指尖抚过鎏金箱笼锁扣:\"这位大人怕是记岔了,北静王府年礼单子里的冰葡萄,原该用南海琉璃盏盛着。\"她突然掀开箱盖,十二匹云锦下赫然躺着对鎏金掐丝葡萄纹盏,\"倒是这御赐之物......怎的沾了辽东雪莲香?\"
贾悦适时露出恍然神色:\"难怪前日太医说老太太咳疾反复,原是有人将药渣混在炭盆里。\"她袖中帕子滑落半角,炭灰勾勒的波浪纹正与领头人靴面暗纹重合。
僵持间忽闻马蹄声疾,史湘云攥着卷黄帛冲进来:\"琏二哥哥让我送来的!
说是海疆......\"她故意将黄帛摔在石阶上,露出半截\"延误\"朱批。
领头人瞳孔骤缩,抬箱笼的汉子们突然踉跄着退后半步。
暮色渐沉时,贾悦独自站在滴翠亭。
掌心檀木珠沾着雪水,映出远处赵姨娘匆匆往贾环院里去的背影。
游廊转角闪过半片紫貂毛领,与那日王善保家的说的巡夜人装束分毫不差。
史湘云提着琉璃灯寻来时,正看见贾悦将染着炭灰的帕子投入亭边暖炉。
火苗窜起的瞬间,隐约显出个残缺的蟠龙纹样,龙尾处却多了道裂纹——恰如白日那领头人玉扳指上的细痕。
\"老太太方才赏了我对翡翠耳坠。\"史湘云突然开口,指尖在琉璃灯罩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说是北静太妃特意指明要给悦姐姐的。\"
贾悦望着逐渐湮灭的灰烬,突然想起那日马道婆铜符相撞的叮当声里,夹杂着极轻的海螺哨音——与海疆贡船领航用的信号,竟是一模一样的调子。
暮色染透青砖时,贾悦袖中的檀木珠串突然绷断,十八粒沉香木珠滚落在滴翠亭的石阶缝隙里。
她俯身去拾,却见第三级台阶的苔痕间嵌着半片靛蓝纸屑——正是白日那领头人袖口文书的颜色。
\"五姐姐快瞧!\"史湘云提着琉璃灯转过来,光影扫过西墙根新结的冰棱,\"环哥儿院里的小厮往角门塞了个油纸包,那系绳打着水手结呢。\"
贾悦指尖轻轻摩挲纸屑上的暗纹,辽东雪莲特有的锯齿叶脉在暮色里泛着银光。
这让她想起前日太医署送来的药渣,那些本该产自西域的雪莲,竟带着海疆特有的咸腥气。
戌时二刻,贾府东南角的马厩突然走水。
火舌舔着新换的茜纱窗,将探春派人送来的账册残页映得忽明忽暗。
贾悦站在抄手游廊下,看小厮们提着水桶奔走,突然发现第三进院墙的青苔有被铁器刮擦的新痕——与那日神秘人靴底的纹路如出一辙。
\"五姑娘快去看看吧!\"琥珀慌慌张张跑来,裙角沾着炭灰,\"大厨房的刘妈说今早送来的辽东黑米里,掺着些茜香国的红珊瑚碎末。\"
贾悦赶到时,李纨正用银簪挑着米粒细看。
染了风寒的面色愈发苍白,腕间的珊瑚串子却红得刺目:\"这珊瑚末该是海疆贡品,怎会......\"话未说完,外头传来赵姨娘尖利的哭喊:\"造孽啊!
环哥儿才换的新袍子竟被炭火燎了洞!\"
探春冷眼瞧着闹剧,忽然扯过贾悦的衣袖往僻静处走:\"那日鎏金箱笼的锁扣上,我瞧见些青金石的粉末。\"她摊开掌心,昨夜用朱砂勾画的蝙蝠纹里混着几粒暗蓝碎屑,\"这该是辽东矿脉才有的成色。\"
子夜更鼓响过三声,贾悦独自坐在窗下比对各方线索。
雪莲茶渣在宣纸上晕开蛇形纹路,与海疆贡船的领航图纹竟有九分相似。
忽闻瓦当轻响,她推开窗棂,正见赵姨娘贴身丫鬟抱着包袱往角门去,月光照见包袱皮上的水渍——分明是腌制海货的盐渍。
次日晨起,府里突然传出流言。
说五姑娘克扣各房用度,连老太太的燕窝都换了次等货。
贾悦不慌不忙往荣庆堂请安,途经穿山游廊时,瞥见两个戴玄色暖耳的汉子正在丈量院墙,他们腰间悬着的玉牌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紫红。
\"五妹妹来得正好。\"王熙凤倚着锦缎靠枕招手,丹凤眼扫过众人,\"昨儿马厩失火,倒烧出件奇事——那草料里竟混着北静王府的御马金掌。\"她突然咳嗽起来,帕子边缘露出半截靛蓝丝线,与神秘人袖口文书的镶边完全一致。
贾悦正要细看,外头突然传来惊叫。
史湘云提着染血的裙裾冲进来,发间翡翠耳坠少了一只:\"可了不得!
我房里的二等丫鬟春杏......方才被发现溺死在荷花池!\"她颤抖的指尖沾着青苔,那墨绿色里竟掺着辽东黑土特有的铁锈红。
暮色四合时,贾悦在滴翠亭焚毁证据。
火苗将辽东雪莲与海疆珊瑚的残渣吞噬殆尽,灰烬里忽然现出个残缺的徽记——龙头朝西,龙尾却指向东南,正是辽东与海疆相连的海陆要冲。
她猛然想起那日李纨病中呓语:\"...贡船迟了半月...马道婆的铜符...\"
戌时三刻,巡夜婆子来报说角门外的石狮被人涂了朱砂。
贾悦赶去查看时,月光正照在石狮左眼的裂痕上——那裂纹走势竟与领头人玉扳指的纹路完全吻合。
她蹲身细看,发现裂痕里嵌着半粒茜香国特有的珍珠米,米粒上还沾着未干的海盐。
\"五姑娘!\"琥珀提着灯笼匆匆跑来,\"老太太方才咳血了,太医说......说怕是炭气入了肺腑。\"夜风突然转向,将灯笼吹得摇晃不止,墙外隐约传来海螺哨音,与那日马道婆袖中铜符的撞击声混在一处,惊飞了栖在古槐上的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