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斋的月洞门里,桂香正漫得人鼻尖发痒。
贾悦望着王熙凤手中被风掀起的洒金榜单,后颈微微沁出薄汗——这诗会她筹备了整月,从选《秋兴八首》的诗题到与清客们推敲平仄,每一步都像在冰面上走,生怕一个踉跄便落得个东施效颦的笑话。
\"都静一静吧。\"王熙凤扶着椅背站起时,鬓边赤金步摇晃出细碎的光,倒比廊下挂着的鎏金鸟笼还亮眼些。
王善保家的刚要接榜单,却被她笑着推开,\"老祖宗说了,这结果要当面宣才热闹。\"
话音未落,满厅的呼吸声便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贾悦垂眼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帕子,忽觉手背一暖——沈墨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掌心覆上来时带着晒过日头的温,像块养熟了的墨锭。
她抬头看他,正撞进那双温如春水的眼睛里,他极轻地动了动唇:\"别怕。\"
王熙凤踩着金丝绣鞋拾级而上,裙角的石榴花在青砖上扫出一道红痕。
她捏着榜单的指尖染着丹蔻,在阳光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此次诗会评选,第三名是林姑娘——\"
廊下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喊了声\"好\",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林黛玉站在西首,闻言抿着唇笑,眼尾微微上挑,倒比那鹦鹉更灵动三分。
她素日最厌这些虚礼,此刻却朝贾悦望来,目光里竟没了往日的冷峭。
\"第二名是宝姑娘。\"王熙凤话音刚落,薛宝钗便扶着莺儿的手欠了欠身,脸上挂着惯常的端方笑意。
可贾悦分明看见她绞着蜜合色汗巾的指尖泛白,连腕子上的金璎珞都微微发颤。
\"而第一名便是——五姑娘贾悦!\"
满厅的掌声像炸了串的爆竹,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贾悦只觉耳中嗡鸣,连沈墨在她耳边说\"悦儿,你做到了\"都听得模糊。
直到王夫人笑着招手:\"悦丫头,过来让姨母瞧瞧。\"她才恍恍惚惚挪步,裙角不知勾了谁的椅子腿,险些栽倒——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胳膊肘。
抬头看时,竟是贾探春。
三姑娘穿件月白缠枝莲的褙子,腕上的翡翠镯碰得叮当响:\"五妹妹这是喜糊涂了?\"她压低声音,眼尾带着促狭的笑,\"我方才瞧着你那首《咏桂》,'独占三秋压众芳'这句,倒比林姐姐的'满纸自怜题素怨'更有底气些。\"
贾悦耳尖发烫,正欲说些什么,忽闻一阵脂粉香近了。
王熙凤不知何时凑过来,指尖点着她额头:\"我就说五姑娘是藏拙呢!
昨儿平儿收拾诗稿,我瞧你那字儿写得比宝丫头还周正,这诗里的典故用得又巧——老祖宗方才还说,明儿要把她那对翡翠扁方赏你。\"
\"凤姐姐又拿我打趣。\"贾悦慌忙福身,却见邢夫人正端着茶盏往这边看,目光扫过她时顿了顿,又迅速移开。
她想起昨夜沈墨说的\"借风\"二字,忽然明白——这诗会哪里是单纯的文会?
老祖宗要的是给贾府立个才德兼备的姑娘撑门面,邢夫人想的是捧自己屋里的姑娘上位,连王夫人都悄悄让玉钏儿给她塞过蜜饯儿,说是\"姑娘的诗若得了彩头,太太脸上也有光\"。
\"悦姐姐好本事!\"贾宝玉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我昨儿在沁芳闸看你改诗稿,原以为你只爱写些风花雪月,谁知道这《咏桂》里竟有'莫嫌一点苦,留得满庭香'的志气!\"
贾悦被他说得耳尖更红,偏头时却撞进林黛玉的目光里。
林姑娘今日穿件湖蓝刻丝小毛袄,腕子细得像根葱管,此刻却笑着递来个锦匣:\"这是苏州带来的螺子黛,我原想送宝姐姐,如今倒觉得五妹妹更配。\"她眼波流转,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那诗里有股子韧劲儿,倒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谢道韫咏雪——到底不是温室里的花。\"
贾悦接过锦匣时,指尖触到黛玉掌心的薄茧,忽然想起前日在园子里撞见她替丫头们改诗,笔尖在宣纸上走得飞快。
原来这看似尖刻的姑娘,早把各人的才情看得分明。
正说着话,忽闻廊下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姑娘们,门房周瑞家的让我来回,府外来了位穿青衫的客人,说是......说是要见五姑娘。\"
满厅的笑声陡然一滞。
薛宝钗的茶盏\"当啷\"落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洇湿了半幅裙角;王熙凤的步摇晃得更急,丹蔻指甲掐进掌心:\"什么人?
可问了名姓?\"
小丫头吓得膝盖直打颤:\"那人不肯说,只说五姑娘见了便知......周瑞家的让回,说那人腰间挂着块墨玉牌,刻着'松风'二字。\"
贾悦只觉后颈一凉。
松风阁是她穿书前常去的旧书店,老板总爱坐在藤椅上拨算盘,柜台上永远摆着壶陈年老茶。
可这是在《红楼梦》里,怎会有人知道松风阁?
沈墨的手不知何时又覆上她手背,这次掌心带着薄汗:\"悦儿?\"
她抬头望他,正见他眼底翻涌着关切。
厅里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邢夫人的冷笑、王夫人的审视、薛宝钗攥紧的汗巾、林黛玉皱起的眉——所有声音都远了,只剩小丫头的话在耳边嗡嗡响:\"那人就站在角门外,说要等五姑娘亲自去见。\"
桂香突然变得刺鼻起来。
贾悦望着窗外被风吹得乱颤的竹影,喉间像堵了团棉花。
她想起昨夜在沁芳亭,沈墨替她披斗篷时说的话:\"这宅斗里的风,从来不是要你硬扛,是要你借。\"可此刻这股风,来得太急、太怪,倒像要掀翻她刚搭起来的戏台子。
\"悦儿?\"沈墨轻轻摇她的手,\"要我陪你去么?\"
她深吸一口气,将锦匣往袖中按了按——那是黛玉给的螺子黛,带着苏州的潮气;又摸了摸鬓边的银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平安\"二字。
最后,她望了眼王熙凤,见那管家奶奶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底藏着两分探究、三分看戏的意味。
\"有劳周瑞家的回了,我这就去。\"她理了理鬓发,声音比想象中稳当,\"不过......\"她转头看向沈墨,\"沈公子若得空,不妨同去?\"
沈墨\"
满厅的目光跟着她挪向月洞门时,贾悦听见薛宝钗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甜得发腻:\"五妹妹好福气,连外男都能随意往府里带。\"
她脚步微顿,却没回头。
秋风吹起她月白裙角,露出绣在里子上的并蒂莲——那是她昨夜连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任何珠翠都更让她安心。
角门外的青石板上,立着个穿月白青衫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腰间墨玉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贾悦离着十步远便停下,沈墨自觉落后半步,替她挡住了穿堂风。
\"姑娘。\"那人转过脸来,竟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生得眉清目秀,左眉尾有颗朱砂痣,见了贾悦便弯下腰去,\"松风阁的老周让我带句话——'那本《玉台新咏》,姑娘走得急,还没付银子呢。'\"
贾悦只觉脑子\"轰\"地一声。
老周的声音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姑娘又来白看闲书?
这《玉台新咏》可金贵着,明儿再不给钱,我可要收你利息了。\"
她指尖发颤,脱口而出:\"老周他......可好?\"
\"老周上月得了场热症,如今倒好了,就是总念叨姑娘。\"那人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他让我给姑娘带了盒云片糕,说是姑娘从前最爱吃的。\"
贾悦接过纸包时,闻到熟悉的桂花甜香。
她抬头再看那人,却见他已退到台阶下,朝她拱了拱手:\"姑娘留步,小人还有事要办。\"说着转身便走,青衫角扫过朱漆大门,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
沈墨凑过来:\"悦儿,这是......\"
\"没什么。\"贾悦将纸包紧紧抱在怀里,心跳得像擂鼓。
她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这风,终究还是从现代吹来了。
角门内传来小丫头的呼唤:\"五姑娘,老祖宗让您去上房呢!\"
贾悦深吸一口气,将纸包塞进袖中。
云片糕的甜香混着秋爽斋的桂香,在鼻尖萦绕不去。
她转头看向沈墨,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里有担忧,有信任,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坚定。
\"走吧。\"她牵起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锦帕传来,\"该去见老祖宗了。\"
可那青衫人的话却像根刺,扎在她心口。
松风阁、老周、云片糕——这些本应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谁?
老周又怎会知道她穿来了《红楼梦》?
秋风吹得角门铜环叮当响。
贾悦望着朱漆大门上斑驳的金漆,忽然想起昨夜沈墨说的\"借风\"。
或许这阵从现代吹来的风,才是她真正要借的那股——只是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风里藏着的,究竟是机遇,还是更大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