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碧纱橱斜斜洒进海棠诗社,廊下铜铃被风撞得轻响。
贾悦正低头整理诗稿,忽听得廊外传来细碎议论:\"你说那五姑娘的诗,莫不是找人代笔的?\"
\"嘘——\"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我昨日在沁芳闸听周瑞家的说,诗会当日有人在假山后捡到半阙残诗,笔迹和五姑娘的像得很呢!\"
茶盏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贾悦指尖微颤,抬头正见史湘云从月洞门大步进来,鬓边的海棠花被撞得乱颤:\"林姐姐,那些嚼舌根的混帐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刚才把三姑娘院里的小蝉儿骂了一通,她还敢说你......\"
\"云丫头。\"林黛玉倚着廊柱,素白帕子绞得发皱,\"你且先别急。\"她眼波流转扫过厅中,只见几个昨日诗会落第的闺秀正凑在角落,其中穿湖蓝褙子的崔家二小姐偏过头,耳坠子晃得贾悦心头一跳——那是前日薛蟠在酒肆与人争斗时,被扯落的同款式累丝金坠子。
\"姐姐。\"贾悦将诗稿轻轻推到案角,起身时裙裾扫过满地落花,\"既是有人说我作弊,我便当众受查便是。\"她声音清润,却带着几分冷硬,\"笔墨纸砚拿来,我当着各位的面再写半阙《咏梅》,看与昨日那首是否出自同手。\"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
史湘云拍案而起:\"这主意好!
我倒要看看那些说嘴的,敢不敢当面对质!\"
崔二小姐的脸刷地白了。
她身旁穿茜红衫子的李家姑娘扯了扯她衣袖,却被史湘云眼尖瞧见:\"李妹妹不是说前日在藕香榭见着残诗了么?
这会子倒躲起来了?\"
林黛玉悄悄攥住贾悦的手腕。
她掌心沁着薄汗,却轻声道:\"悦姐姐写得一手好簪花小楷,我前日还见你在扇面抄《漱玉词》呢。\"
\"且慢。\"沈墨从厅外匆匆进来,青衫下摆沾着星点泥渍,显是从外院赶过来的。
他目光扫过贾悦发白的唇色,喉结动了动,将随身的檀木匣放在案上,\"前日诗会用的是澄心堂纸,松烟墨。
若要比对,须得用同样的材料。\"
贾悦望着他眼底的血丝,忽然想起昨夜他守在廊下替自己熬药的模样。
指尖触到袖中那枚温热的药罐,心下稍安。
她朝沈墨微微颔首,提笔蘸墨时,余光瞥见贾迎春缩在角落里,绞着帕子的指节泛白——那帕子上绣的并蒂莲,与前日王佩兰打翻笔洗时溅上的青斑,竟有几分相似。
\"写好了。\"贾悦搁笔时,墨迹未干的\"疏影横斜水清浅\"几个字在纸上晕开,与昨日诗会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她抬眼看向崔二小姐:\"崔妹妹说的残诗,可敢拿来比对?\"
崔二小姐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花架上。
那架上的垂丝海棠簌簌落了她一头,倒将她慌乱的神情衬得更分明:\"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史湘云一步跨过去,杏眼圆睁,\"你当诗社是菜市场么?
信口雌黄也得有个凭据!\"
\"许是薛大哥哥?\"贾悦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前日我在酒肆听人说,薛大哥哥与人赌钱时,说要给诗会上出风头的姑娘些颜色瞧瞧。
崔妹妹的哥哥不是常与薛大哥哥一起吃酒么?\"
崔二小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敢说话,只攥着帕子退到墙角。
\"罢了。\"林黛玉轻轻咳了两声,执起茶盏抿了一口,\"今日原是赏春的诗会,倒闹得乌烟瘴气。
悦姐姐,咱们去廊下看新开的碧桃如何?\"
三人沿着抄手游廊往东边走时,史湘云还在嘟囔:\"那些人分明是被当枪使了,偏生蠢得连枪杆都握不稳。\"
\"云丫头说得是。\"贾悦指尖摩挲着廊柱上的雕花,\"但枪杆后头,总得有个拿枪的人。\"她顿了顿,\"昨日王佩兰的螺子黛,今日崔二小姐的金坠子,都绕不开薛大哥哥。
可薛蟠那等粗人,怎会想到用诗会作弊这种阴招?\"
林黛玉将帕子掩在唇上,眼波微转:\"忠顺王府的小王爷前日来府里,我瞧着大老爷陪他在厅里坐了半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贾赦摇摇晃晃从角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提酒壶的小厮,酒气隔着半条廊子都能闻见:\"哟,这不是五丫头和林丫头么?\"他眯着眼睛打量三人,\"听说你们诗社里闹什么作弊?
小孩子们家的把戏,有什么大不了的?\"
贾悦福了福身,见贾赦腰间的玉佩晃得人眼晕——那是忠顺王府昨日送来的\"贺礼\",她昨日在王夫人房里见过账本子。
\"大老爷说的是。\"她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原是我们小题大做了。\"
贾赦打了个酒嗝,挥挥手:\"罢了罢了,我去东跨院瞧你邢伯母养的鹦鹉。\"他转身时,袖中掉出半张帖子,被风卷到贾悦脚边。
她眼尖瞥见上头\"忠顺\"二字,刚要弯腰去捡,贾赦的小厮已抢先一步拾了起来,冲她赔笑道:\"姑娘莫见怪,我家老爷喝多了。\"
史湘云待贾赦走远,才凑过来小声道:\"大老爷今日来得蹊跷,往常诗社的事他连眼皮都不抬的。\"
林黛玉望着贾赦离去的背影,轻声道:\"悦姐姐,你瞧大老爷的靴子——那泥点子,像是从西边角门过来的。\"
贾悦心头一凛。
西边角门直通外院马厩,是府里下人们传话的捷径。
她望着廊外渐起的风,将落在鬓角的桃花瓣轻轻拂去,袖中那枚药罐被攥得发烫。
\"咱们且回诗社吧。\"她朝两人笑了笑,\"今日的事,总该有个了断。\"
可当她们转过游廊时,正见崔二小姐缩在假山后,手里攥着半张皱巴巴的纸——正是前日王佩兰用来污蔑她的那种毛边纸,纸角隐约能看见豆大的青斑。
贾悦脚步微顿。
她望着远处渐沉的日头,忽然听见穿堂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像是忠顺王府的马队,正从荣国府外的大街上缓缓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