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之行,虎爷全程跟在陈敢身后,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他亲眼看着大哥走进那栋威严的办公楼,看着那个曾经想置他们于死地的周国平,从满脸戒备到最后亲手在合同上签下名字。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争吵,没有半点威胁。
陈敢只是泡了一壶茶,拿出了一件衬衫,就让一个省公司的副总,心甘情愿地成了他们的合作伙伴。
回到金华,虎爷再看陈敢,已经不是在看一个人。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只能拼命跟随的存在。
“兄弟实业”这台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王豹彻底成了陈敢手下最凶狠的一条狗。
他不再满足于金华城里的黑市,而是将触角伸向了周边的县市。
谁不听话,他就带着人,一手拎着那份盖着省公司红章的供销合同,一手拎着一根擦得锃亮的钢管,上门去“讲道理”。
白道上,有了周国平的渠道,有了王建军的配合,“兄弟实业”的尼龙袜和的确良衬衫,堂而皇之地摆进了全省各大百货公司的柜台。
钱,不再是一麻袋一麻袋地运进小院。
而是变成了一串串天文数字,汇入了“兄弟实业”在银行开设的账户里。
虎爷和猴子他们,已经不再亲自数钱了。
他们穿着陈敢给买的西装,学着夹公文包,每天在各个批发点和商场之间奔波,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陈敢反而清闲了下来。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
只是院子里的石桌上,除了报纸,又多了一张摊开的中国地图。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南方不起眼的小渔村上。
深圳。
他知道,袜子和衬衫,只是敲门砖。
真正的大潮,还在酝酿。
就在他规划着未来,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来自兰县,是张柔写来的。
陈敢的心,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他挥退了正在汇报工作的虎爷,一个人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信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张柔在信里,用雀跃的语气,告诉他收到了他寄去的钱。
她说钱太多了,她和妞妞根本用不完,让他不要在外面那么辛苦。
她还说,她买了很多复习资料,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就回家看书,老师都夸她进步快,她有信心,一定能考上大学,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妞妞也很乖,已经会背好几首唐诗了,就是总念叨着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陈敢读着信,脸上的线条,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
连日来的算计和紧绷,在这些温暖的家常话语里,一点点消融。
他几乎能看到灯下,妻子认真看书的侧脸,和女儿趴在桌边,用稚嫩的声音背着诗的可爱模样。
这才是他两世为人,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
然而,就在信的末尾,一行看似不经意的字,让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对了,前几天在县城,碰到了咱们村以前的李清亮,听人说他从劳改农场里出来了。他还主动跟我打招呼,问你在外面做什么大生意呢。”
李清亮。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陈敢的脑子里。
那个被他亲手设计,送进监狱的仇人,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捏着信纸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平整的信纸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张柔的信还在继续。
“他看起来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穿着干净的衬衫,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也客气。他还说,要是我和妞妞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帮忙。不过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没搭理他,直接就走了。”
陈敢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斯斯文文?
他比谁都清楚李清亮的本性,那是一个刻在骨子里的阴狠、自私、睚眦必报的小人。
劳改,或许能磨掉他的棱角,但绝不可能改变他的本性。
他提前出狱,不声不响,却又刻意地出现在张柔面前,这绝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报复的信号。
陈敢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焦虑。
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让他失控的焦虑,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在这里,可以运筹帷幄,可以把周国平那样的角色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以让王豹那样的地头蛇俯首称臣。
他建立起了一个金钱和暴力交织的帝国,在这片地盘上,他是王。
可现在,一条毒蛇,已经悄无声息地,游到了千里之外,他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家人身边。
他所有的手段,他所有的权势,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的遥远和无力。
他可以派虎爷去,可以派王豹去。
可他们能做什么?
把李清亮打一顿?杀了他?
那只会把事情闹大,甚至会牵连到张柔。
李清亮既然敢出现,就一定做好了准备。
他现在的“斯文”模样,本身就是一种武器,一种专门用来对付张柔这种善良心软的女人的武器。
陈敢停下脚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建立的这个刚刚成型的商业帝国,是如此的脆弱。
一边,是蒸蒸日上,无数双眼睛盯着,需要他坐镇指挥的生意。
另一边,是可能已经陷入巨大危险而不自知的妻女。
他分身乏术。
他知道,一场真正针对他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商业倾轧。
而是更阴险,更歹毒的,从他最珍视的地方下手。
陈敢走到窗边,推开窗。
金华的夜色,灯火璀璨,一派繁华。
可在他眼中,这片他亲手打下的江山,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