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片场意外受伤,苏明远彻夜守护IcU病房。
他拒绝现代热饮,固执地用黄酒为她热敷伤处。
当苏醒的林婉儿问他是否会回到庆朝,苏明远轻抚着心跳监护仪上起伏的曲线:
“此处有你,有愿意听我讲《周礼》的人,夫复何求?”
凌晨护士推门时,发现这位古代状元正伏在病床边沉睡,手中紧握半卷写满祝文的竹简。
医院走廊,惨白灯光无声倾泻,将人影钉在冰冷瓷砖上,拉长变形。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尖锐而固执,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入鼻腔深处,勾起深埋的旧影。苏明远独自坐在IcU门外的蓝色塑料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庆朝御前奏对时一丝不苟的姿态。膝头摊着一卷泛黄的《黄帝内经》,书页停驻在“血气形志篇”,墨字如蚁,密密麻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眼中。那浓烈的消毒水气息,粗暴地将他拖回初临此世的混沌时刻——眼前晃动的是刺目的白,鼻端也是这般凛冽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他仓惶四顾,将一位步履匆匆的白衣护士错认为“太医院医官”,脱口而出便是惶恐的敬语。荒谬的初遇,此刻想来,却只剩下心口针扎似的闷痛。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李芳。她手里端着两杯纸杯装的热奶茶,浓郁的甜香霸道地试图驱散消毒水的领地。她将其中一杯递到苏明远面前,杯壁的热气熏染着她的指尖:“明远哥,喝点热的吧,暖一暖。别太担心了,刚医生又来确认过,片子没问题,婉儿就是软组织挫伤,观察两天就能转普通病房了。”
苏明远的目光从膝头的书页上抬起,落在眼前这杯奇特的、散发着奶与茶混合甜香的饮品上。那腻人的气息,让他本能地微微蹙眉。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温热的纸杯推开了寸许,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旧时腔调:“多谢,不必了。此物气味甜腻,恐于气脉无益。在下…我曾以黄酒温热,敷于伤处,其性温通,散瘀止痛,疗效甚佳。”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探入随身携带的深青色布囊,指尖触碰到一个圆润光滑的瓷瓶轮廓,瓶内正是他前夜亲手温过的上好花雕。这沉甸甸的触感,这熟悉的、带着酒曲微醺的气息,才是一剂真正能安抚他焦灼心神的良药。李芳看着他眼底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固执,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只是默默收回了手,将那杯被拒绝的奶茶放在了旁边的空椅上。
时间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终于,厚重的IcU隔离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名护士探出头,口罩上方露出疲惫但温和的眼睛:“林婉儿家属?病人醒了,情况稳定,可以进去探视一会儿,注意安静,别让她说太多话。”
苏明远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那本沉重的《黄帝内经》滑落到椅子上也浑然未觉。他快步上前,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轻微的回响,却又在踏入病房门槛的瞬间,被他强行压抑住。病房内光线被刻意调暗了,只有床头监护仪发出稳定而单调的“嘀——嘀——”声,幽绿的曲线在屏幕上规律地起伏跳跃,像一条无声流淌的、关于生命的小溪。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病痛的沉寂气息。
林婉儿躺在纯白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平日里顾盼神飞的眸子此刻半睁着,蒙着一层手术后残留的朦胧水雾,失却了焦点。嘴唇干燥得起了细小的皮屑。苏明远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轻缓。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床头柜上备好的无菌棉签,在温水杯里轻轻蘸了蘸,动作轻缓得如同在澄心堂纸上落下的第一笔墨痕。湿润的棉签极其轻柔地触碰她干裂的唇瓣,一点点润开。
细微的凉意和湿润感终于刺破了林婉儿意识边缘的迷雾。她的眼睫极其缓慢地颤动了几下,视线艰难地凝聚,终于看清了眼前穿着宽大条纹病号服的身影——那身蓝白相间的衣服套在他挺拔清瘦的身上,显得异常突兀和不协调。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唇边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带着刚苏醒的含混:“苏明远…你穿这身…咳…像天牢里新到的囚犯…真难看…”
苏明远正全神贯注于润泽她唇瓣的动作,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胸前那个用别针固定的硬质塑料牌上,白底蓝字清晰地印着“患者家属:苏明远”。一丝极淡、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终于短暂地驱散了他眉宇间积压的阴霾。他微微摇头,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旧时士人特有的温雅腔调:“婉儿此言差矣。庆朝旧俗,若亲眷伤病卧榻,家人需于其床头悬一‘平安符’,以祈康泰,祛病禳灾。此牌,倒与那符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将用过的棉签丢弃,那只手并未收回,反而探入腰间悬挂的旧荷包深处。那荷包是深青色的缎子,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边,针脚细密却略显朴拙,一看便知是出自旧时女子之手。
他的指尖在荷包内摸索片刻,慎重地取出一个更小的香囊。香囊是素雅的月白色锦缎,针脚却明显粗疏笨拙了许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反复拆绣留下的微小孔洞。他将其轻轻放在林婉儿未受伤的那只手心里。
“此乃我…亲手所制。”苏明远的耳根在昏暗光线下透出一点极淡的赧红,声音也低了几分,“内里并非符咒,是我…手录了《诗经·无衣》全文。”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香囊一角,“此处绣了四个字,‘永以为好’。” 那四个字绣得歪歪扭扭,针脚大小不一,笨拙得如同幼童的习字,却透着一股用尽全力般的固执。
林婉儿的手指虚弱地动了动,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刺绣纹路。月白色的锦缎,拙劣却执拗的针脚,每一个起伏的线结都仿佛带着温度。她冰凉的指尖划过“永以为好”那四个尤其别扭的小字,仿佛触摸到了无数个深夜里,烛火摇曳下,那双握惯狼毫、挥洒锦绣文章的手,是如何生涩地捏着纤细银针,笨拙地穿刺、引线,被针尖刺破指尖亦在所不惜。香囊凑近鼻端,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沉水香气息逸散出来,混着旧墨的微涩。这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盒子——那是庆朝深宫,一个同样弥漫着药石苦涩与沉水香气的殿宇角落,气息如出一辙。她猛地记起,这缕幽香,正是当年状元郎苏明远身上常伴的清冽之气,是御赐宫香,非三品以上近臣不得擅用。这香囊里装的,竟是他贴身珍藏、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旧朝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连带着胸腔深处都泛起细密的痛楚。
就在此时,窗外漆黑的夜幕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近于无的“沙沙”声。起初细碎,继而连绵,如同无数蚕虫在暗夜里啃食桑叶。声音渐渐清晰,是雨。细密的雨丝终于飘落下来,敲打着病房冰冷的玻璃窗,留下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将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霓虹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那单调又规律的雨声似乎触动了苏明远。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水迹淋漓的玻璃,投向那被现代灯光彻底污染的、永远无法看清星辰的混沌夜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清晰的追忆:“庆朝的都城…此刻应也是落雨的时节。只是那时的夜,是泼墨般的浓黑,无此间这般…浊光冲天。”他顿了顿,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似乎在汲取某种深埋的力量,声音里染上一丝微不可查的温柔,“雨后的星空,尤其清透。北斗七星悬于紫微垣之上,斗柄东指,其芒清亮如寒泉之精,勺身七曜,历历可数…仰观之,如见天道运转之机微。”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指尖在虚空中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勾勒着那七颗早已在记忆中刻入骨髓的星辰方位,仿佛在描摹一幅失落的天图。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和窗外雨打玻璃的沙沙轻响。林婉儿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他映着窗外水光、显得有些迷蒙的侧脸上。那沉浸在回忆中的神情,混合着一种深切的、难以言传的眷恋与无法触及的失落。一个盘桓在她心底许久、却始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在这一刻,借着麻药尚未完全褪去的那点勇气,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声音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雨声打碎的羽毛:“明远…若…若有法子回去…你会走吗?”
病房里骤然陷入一片沉寂。窗外的雨声,监护仪的滴答声,甚至远处城市隐约的嗡鸣,在这一刻都被无限放大,又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苏明远描摹星图的手指蓦地僵在半空。那根指向虚空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缓缓地、沉重地垂落下来,指尖恰好落在林婉儿身侧的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塑料外壳上。
他的目光也随之垂落,定定地凝视着屏幕上那道幽绿色的曲线。它不知疲倦地上下跃动,每一次波峰的隆起,每一次谷底的沉降,都清晰无比地传递着枕边人生命的搏动。这单调的线条,这冰冷的仪器,这充斥着异世气息的病房,与庆都雨夜的星空、北斗的清辉,隔着无法丈量的时空深渊。然而,就在这代表着她心跳的绿光跃动中,一种沉甸甸的、足以锚定灵魂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注满了他的胸膛。
苏明远缓缓抬起头,视线从冰冷的仪器转向林婉儿苍白却带着紧张探寻的脸。他眼底那片因回忆而起的遥远迷雾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磐石般的平静。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声音低沉而舒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
“走?”他轻轻摇头,指尖在那代表着她心跳的冰冷塑料外壳上极轻地、充满眷恋地敲了一下,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轻响,目光却始终锁在她脸上,“婉儿在此处,此处便是我苏明远的归处。更何况…”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此间亦有愿闻我讲《周礼》之人,知我非狂悖谵语,愿听我言古之礼乐…夫复何求?”
“夫复何求…” 这四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婉儿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那是一种穿越了千年尘埃,最终稳稳落地的笃定。麻药的余威和心口的暖流交织着,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漫涌上来。她感到眼皮越来越重,视野里苏明远穿着那身滑稽病号服的清瘦身影开始模糊。意识沉浮间,她只记得自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里那个针脚粗笨的月白香囊,仿佛抓住了一个温暖的锚点。沉水香与旧墨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像一个无声的承诺,终于让她放任自己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夜色在无声的守护中流逝。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玻璃映着城市熹微的晨光,一种浑浊的灰蓝开始从东边的天际线缓缓渗透。病房内,林婉儿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睡容宁静。苏明远依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只是那挺直的姿态里,终究也透出一丝彻夜未眠的倦怠。他悄无声息地自怀中取出一卷东西——并非纸笔,而是几片打磨光滑、色泽温润的浅黄竹片,用细细的麻绳串联。竹片边缘尚带着新刮削的毛刺。
他取出一柄极其小巧、刃口却异常锋利的刻刀——那是他用一把废弃的现代钢制小锉,在租住屋的磨刀石上耗费无数个夜晚,硬生生磨砺而成。冰凉的竹片握在掌心,锋锐的刻刀尖悬停在第一片竹简光滑的肌理之上。他微微阖目,深吸一口气,似在敛聚心神,又似在追溯某种古老而庄重的仪式感。再睁眼时,眼底的倦色被一种纯粹的专注取代,仿佛隔绝了尘世,只剩下眼前这片方寸之地。
刀尖落下,带着一种沉稳而内敛的力量,切入竹片。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如同春蚕食叶,又似雨打芭蕉。每一笔下去,坚硬的竹肌被刻出深深的凹痕,细小的竹屑随之翻卷而起。他落刀极其缓慢,每一笔的起承转合都倾注着十二分的虔诚与功力,那是庆朝状元郎冠绝天下的馆阁小楷,方正端严,清雅遒劲。刀锋在竹片上艰难地游走,时而转折如折钗股,时而舒展如兰叶撇。刻下的文字并非此世通行之简体,而是古奥的庆朝官文:
“维天运昭昭,时维丁酉,仲夏之晦…今有林氏婉儿,秉性淑慧,遭逢片场之厄,幸赖天恩垂悯,医者仁心,沉疴得缓…祈愿上苍,赐福消灾,俾其神安魄稳,筋骨复健,早脱沉疴之苦…更祈此后星霜顺遂,身心康泰,福泽绵长…伏惟尚飨!”
刻至“伏惟尚飨”最后一笔收锋,苏明远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他放下刻刀,指尖拂过竹简上新鲜的刻痕,触手微糙,带着竹片特有的清冽气息。那些深深刻入竹肌的文字,承载着最古老而郑重的祈愿,带着他全部的心力与祝祷。他小心地将这半卷祝文竹简放在林婉儿枕边,紧挨着那个月白的香囊。沉水香、新刻竹简的微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味,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那强撑了一夜的精神仿佛终于找到了松懈的缝隙。浓重的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他本想再看一眼林婉儿沉睡的容颜,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伏,额头轻轻抵在了冰凉的金属床沿上。手中,还松松地握着那半卷刚刚刻好的、带着他体温的竹简。刻刀的微凉硌在掌心,那点凉意成了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锚点。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与林婉儿的呼吸声、监护仪的滴答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晨光将明未明、病房内一片静谧的时刻,门把手被轻轻旋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值早班的护士推着记录车走了进来,动作放得极轻。她习惯性地先抬眼看向监护仪屏幕,确认数据稳定,目光才转向病床。
眼前的情景让她握着笔的手顿在了半空。
昏暗的光线里,那个穿着宽大条纹病号服的清瘦男子,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伏在病床边沿,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他的一只手伸在床侧,松松地搭着,而另一只手……护士的目光凝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里,竟握着一卷……用细绳串起的、颜色浅黄的竹片?竹片上似乎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古老而陌生。
护士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值夜太久出现了幻觉。她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想看得更真切些。目光掠过男子低伏的侧脸,那沉睡的眉宇间似乎还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又像是终于得以安歇的平静。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他紧握的那卷竹简上,借着窗外透入的、越来越清晰的灰白晨光,终于看清了最上面那片竹简上深刻而工整的刻字——那绝非她所知的任何一种现代文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拙与庄重。
晨光熹微,无声漫过窗棂,给病房冰冷的线条镀上一层极淡极柔的金边,悄然融化着长夜凝结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