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已经是灯火通明。
殿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味,以及难以形容的衰败气息。
巨大的龙榻上,层层明黄帐幔半掩。
一个枯槁瘦弱的身影半倚着靠枕,目光看向打开的殿门,神色淡然,他正是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
邱白迈步踏入,脚步无声,呼吸平静。
他走了两步,眉头微皱,看向龙榻旁不远处的阴影里,一股凝练而冰冷的气息蛰伏着,带着强烈的敌意,死死锁定着他。
止境高手。
又是一个。
邱白目光平静地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径直走向龙榻。
“咳咳……”
龙榻上的万历皇帝轻咳一声,似乎被开门声惊动,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他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转动,最终聚焦在邱白年轻的脸上。
出乎意料,他脸上没有惊恐,反而挤出一丝笑容。
“来了?”
万历皇帝的声音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对着那片阴影的方向,虚弱地抬了抬手。
“影子,出来吧。”
“人家……早就发现你了。”
随着皇帝的话语,那片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个身材瘦高,穿着与之前老太监类似深色蟒袍,面容阴鸷的中年太监,缓缓走了出来。
他全身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在邱白身上,充满了忌惮,却不敢有丝毫妄动。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年轻人,体内蕴含着何等恐怖的力量。
只需一个挥手,就能让他身死道消。
万历皇帝喘息了几下,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邱白脸上,语气中充斥着浓郁的欣赏,缓缓道:“邱掌门年纪轻轻,便登临那传说中的先天之境,当真是少年出英雄啊!”
他的目光在邱白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面庞上流连,那浑浊的眼底深处,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股对生命的极度渴望,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嫉妒。
他寻仙问道这么多年,各种丹药炼制出来,却依旧无法让他活得更久。
他作为帝国的皇帝,自然知道先天境能活多久,尤其是他的祖宗们供奉武当,不就是想得到张真人长寿的法子嘛。
邱白微微拱手,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陛下谬赞。”
万历皇帝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带着帝王的审视。
“邱掌门,你先是去见魏忠贤,要想来见朕,他不肯带你来见朕......”
话说到这里,万历皇帝轻咳一声,目光如炬的盯着邱白,询问道:“咳咳…,如今,你又擅闯朕的寝宫,你来见朕,到底是为了什么?”
邱白站得笔直,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微微抬起下巴,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为了天下!”
“为了天下?”
万历皇帝眉头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枯槁的脸上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这天下……都是朕的!”
“你……一个江湖武夫,想对朕的天下……做什么?”
“陛下错了。”
邱白缓缓摇头,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从来不是,也不该是朱家一家一姓的天下!”
此言一出,乾清宫内瞬间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被称为影子的中年太监紧握拳头,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机,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
龙榻上的万历皇帝,脸上的怪笑也骤然僵住,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盯着邱白。
一股属于帝王的怒气,从他衰败的身体里升腾而起!
“邱白!”
万历皇帝的声音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还有帝王那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就凭你这句话,朕就可以诛你九族!”
“让你华山派……鸡犬不留!”
面对这赤裸裸的死亡威胁,邱白却笑了。
那笑容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他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行将就木的老人。
“陛下尽可以下旨。”
邱白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幽幽道:“但陛下觉得,你的圣旨能奈何得了我吗?”
“这么做,也无非是逼迫邱某,不得不去造反而已。”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补充道:“而且,我若造反,必不会如寻常草寇。”
“陛下觉得,以如今大明之疲敝,能挡得住一个先天武者掀起的滔天巨浪吗?”
“你……”
万历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邱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身边的影子太监更是冷汗涔涔。
邱白那平淡话语中蕴含的恐怖力量,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好半晌,万历才喘着粗气,颓然放下手,脸上露出带着自嘲的苦笑。
“邱掌门,你还真是个纯粹的武夫啊!”
看着眼前这个苍老、固执、内心充满不甘的帝王,邱白也笑了。
“若邱某不是武夫,难道要跟陛下的张师傅一样,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最后……却落得个家破人亡、身后骂名?”
“张师傅?”
万历皇帝嘶吼一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尽管没什么力气,他还是猛地一拍龙榻边缘。
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积压了数十年的怨毒和愤怒!
“张师傅!张师傅!连你一个江湖武夫也觉得朕做错了?”
他嘶声低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咬牙切齿的说:“他们都觉得朕不是皇后所出,是庶子!是宫女生的!都……都觉得朕好掌控!都来欺凌于朕!”
“张居正是!他死了,他底下那些人也是!”
如今……他们又想掌控朕的儿子!掌控朕的孙子!”
“难道……难道他们就不该死吗?”
万历的情绪彻底失控,积压了一生的怨恨,在这一刻,对着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倾泻而出。
邱白静静地听着这位迟暮帝王的咆哮,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待万历喘息稍定,他才缓缓摇头,声音平静却如同重锤敲在万历心上。
“他们都该死。”
“但陛下,该死的人……太多了。”
邱白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不该因此就躲在这深宫几十年不上朝,不理政!”
“如今这天下,朝纲败坏,党争激烈,边患丛生,民不聊生!”
“陛下,你扪心自问,真没觉得自己有错吗?”
“错?哈哈哈哈……”
万历皇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苍凉。
“朕有错又如何?朕不上朝又如何?”
“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
“一切……咳咳……一切尽在朕的掌控之中!”
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试图抓住那虚无的权柄幻影。
邱白看着他,眼神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如同冰锥刺破了皇帝最后的自欺欺人。
“可是陛下,您……就要死了。”
“……”
此话一出,乾清宫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万历皇帝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变得一片死灰。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还有对死亡的深深恐惧。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倒在靠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茫然地望着寝宫那雕刻彩绘的藻井,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无法逃避的结局。
邱白不再看皇帝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陛下,邱某此来,不是与你争论对错,清算旧账。”
“我是为了这个天下,为了这亿万生民,为了大明江山还能延续下去!”
他抬手指向东北方向,语气变得沉重,咬着牙说:“辽东建奴,已成心腹大患,萨尔浒之败,殷鉴不远!”
“然则,朝廷府库空虚,边军粮饷不济,何以御敌?何以平乱?”
他目光如电,直视着龙榻上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的万历皇帝,沉声道:“症结何在?”
“在于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个个家资巨万,田连阡陌,却坐享免税特权!”
“在于陛下,在于你的张师傅,当年一条鞭法的改革……不彻底!”
“未能让这些国之蠹虫,与平民百姓一样,缴纳他们应缴之税赋!”
“是他们,趴在朝廷身上吸血,是他们,将税赋重担转嫁到早已不堪重负的平民身上!”
“若是继续下去,压榨愈狠,民怨愈深,天下必然烽烟四起!”
话说到这里,邱白双眸凝视着万历皇帝,怒声道:“朝廷届时既要镇压蜂拥而起的义军,又要抵御凶悍的辽东铁骑。”
“陛下,您觉得,你们朱家的天下,还能撑多久?”
万历皇帝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邱白。
他那浑浊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他没想到,一个江湖武夫,竟能将朝廷积弊看得如此透彻!
“邱掌门,你你真想对他们也收钱?”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微弱。
“呵呵……咳咳……那可是……要他们的老命啊……”
语气中带着病态的嘲讽,还有对邱白想法的认同。
他何尝不想收税,只是阻力太大,大到让他绝望,最终选择了逃避。
邱白下巴微微抬起,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从他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笼罩了整个乾清宫寝殿。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带着决绝之意,一字一句,砸在万历皇帝的心头,也砸在影子太监惊骇欲绝的耳中。
“陛下问邱某一介武夫,为何要插足朝堂?”
“因为......”
“明可亡!汉家天下……不可亡!”
轰!
这石破天惊的七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寝宫内轰然炸响!
万历皇帝猛地瞪大了眼睛,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邱白,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闯入他生命最后时刻的年轻人。
影子太监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看向邱白的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这已不是简单的狂悖之言,这是……赤裸裸地宣告了一个王朝的死刑,却又在灰烬之上,竖起了一面更高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