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晖堂回宫后,萧衡一个人在紫宸殿待了许久。
他是可以理解柳月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毕竟澜月国的男子终生不纳妾,一生只娶一人。
除非原配逝去,方才可娶续弦。
就连帝王也亦不例外。
世间女子,谁不愿意独占自己的夫君呢?
谁不愿意拥有一份完完整整的爱?
这般想着,萧衡忽忆起柳月棠之前所言。
那一日,在摘星阁上。
她说:“若是让您以帝王之尊,换取这份平淡的幸福,您愿意吗?”
其实那一刻,他是心动了。
甚至,他有想过,待将来桉儿能稳稳担起这万里江山的重任,他便学皇祖父当年的模样,卸下这一身龙袍,循着她的踪迹而去。
可是,他也怕她心中的良人不是自己。
他怕他前去,给她的只是束缚,而非自在。
可是今日,他却听到了让他最开心的话。
她说她喜欢过自己。
之所以要离开自己,是因为自己给不了她向往的自在天地,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
她也曾动过心的,只是这宫墙、这帝位,成了横亘在中间的坎。
或许……他真的可以试着,去给她一次,她想要的生活。
两心相依处,必有一人先卸甲。
他的盔甲太厚,那么便由他来卸吧。
怔忡良久,萧衡仰头对着沉沉夜幕低语,“父皇,若儿臣做了一件,您当年想做却未敢做的事,您……会为儿臣欢喜吗?”
夜风穿廊,卷起窗下灯笼穗子沙沙作响,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那墨色穹宇中,一颗亮星忽明灭了一下,恍若眼眸轻眨。
萧衡唇边漾开一抹浅淡极柔的笑意:“儿臣想,您会的。”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萧衡便将所有重心放在了大皇子萧承桉身上。
清晨,教他习武练剑。
午后,同他讲解经义,仁政德行。
暮色时,慢慢教他看奏折,培养他处理政务。
萧承桉聪慧好学,很快便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待萧衡去战场时,便是太傅带着他,将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
最让萧衡欣慰的便是,自从承桉养在了皇后膝下,性子便越来越稳重,懂事又好学。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身为一个帝王应该有的——宽仁有度,爱民如爱子。
所以前往江国和燕台国时,萧衡便能毫无后顾之忧的在战场上杀敌。
仅仅只用了两年,他便收复了两国。
统一的中原,完成了先祖的遗愿。
可正是这几年,他劳累过度,终是撑不住倒了下去。
休养三月后,他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气宇轩昂的模样。
只因他要用最好的状态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
不过,尽管如此,几年的光景,他人已经老去十岁,鬓边也有了几根白发。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萧衡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等不了了,他现在就想要出宫寻她,想要守在她身边,陪她策一骑轻马,看遍江南烟柳、塞北孤烟,从黑发到白首。
他不愿再浪费每一分每一秒的光阴。
所以,他不要那太上皇的尊位了,舍弃帝王的枷锁,从此只做萧衡,做柳月棠一人的夫君。
让她安安稳稳伴在身侧,不用再因他的身份敛眉顺目,不用再顾忌宫墙里的三妻四妾。
往后岁月,唯她一人,白首不相离。
这个决定,萧衡最先告诉了皇后。
未央宫的烛火跳了跳,将萧衡的影子投在窗棂上,忽长忽短。
“梓潼。”他用了许久未曾唤过的称呼。
深深望着眼前陪伴了自己十五载的女人。
她依旧温婉贤淑,一如初见时模样。
皇后一怔,眼帘轻抬,眼下那片浅影便随之散去。
四目相对,她听他道:“朕要走了。”
皇后指尖蓦地攥紧了手帕,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长睫微微颤了颤,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良久,她徐徐福身下去,望着萧衡的面孔,心绪凄凉。
所有话语只化为一句简短的:“愿皇上此去,得偿所愿,再无牵绊。”
萧衡伸手将她扶起。
两人坐了许久,面色都很平静而复杂。
最后,萧衡开口,“梓潼,桉儿是个好孩子,也孝顺你。待过几年他大一些,你便放宽心颐养天年,去做些喜欢的事,种种花,养养鱼,下下厨,都好。”
“皇上……”皇后抬起眼帘,眼眶微红。
萧衡含笑,“朕知道你喜欢这些,只是这些年,皇后这个身份束缚你太多。”
皇后喉间酸涩。
她闲时最爱弄花花草草,或是下厨做一道自己喜欢的菜,这样即便有再多不开心,都能一解忧愁。
初入东宫时,她在院子里种花,亲自下厨,可太后知晓了便将自己宣去训诫了一番。
就连父亲和母亲来,也正色的说着:“太子妃身份尊贵,莳花弄草、洗手作羹汤,是仆妇才做的事,传出去要让人笑话东宫失了体统,咱们谢家不会教养女儿。”
后来……将那包还没来得及种下的兰花籽收进妆奁深处。
小厨房的灶台也再没踏足过。
日子久了,连自己都快忘了,曾经的她也喜欢种花下厨。
皇后双眼变得朦胧,继续听着他说着:“往后的日子还长。”
“该为自己活了。”
为自己而活了……
皇后呼吸一窒,十五年来,第一次在萧衡面前没有控制好仪态和情绪,让眸中的泪落了下来。
“别哭……”
萧衡缓缓抬起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以后不用再在乎什么谢家,也不用在意自己的身份,做谢疏桐吧,莫要再将泪流在深宫。”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话音哽咽,“皇上,对不起……”
“这些年来,因为谢家,因为中宫之位,臣妾也曾……”
皇后话还未说完,手臂上便被一抹暖意覆盖。
她转眸望去,是萧衡的手。
萧衡望着皇后鬓边的凤钗,那是封后那日,他亲手替她簪上的。
他目光坚定而柔软:“梓潼,在朕心中,你是景元最好的皇后。”
“但朕……却不是个好夫君。”
“这些年,委屈你了。”他缓慢地滚一滚喉咙。
“你为朕打理着这后宫,为朕教养子女,为朕撑起这国母的体面,可朕给你的,只有这空荡荡的凤位,和数不清的孤独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