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进了屋,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轻响,像谁在用指甲刮过朽木。
苏青的视线落在他后颈的印记上。
淡青色的,叶片边缘有锯齿,像极了她在祠堂供桌下摸到的刻痕。那时候她以为是虫蛀的纹路,现在看来,分明是有人刻意刻上去的。
是标记?还是某种图腾?
屋后的山涧突然涨了水。
哗啦啦的声响漫过窗棂,带着潮湿的土腥味。苏青转头,看见涧水漫过岸边的鹅卵石,正往木屋的方向涌,水面上漂浮着些枯枝败叶,还有几缕黑色的发丝,像被水泡胀的线。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
那些发丝很细,在浑浊的水里轻轻荡,根根分明,让她想起池底那些缠绕着尸蛊王骨架的黑发。是从暗门里冲出来的?还是……陈默说的山涧连通着暗道,这些东西,是跟着他的气息来的?
“小心。”
老木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苏青回头,看见他站在房梁下,手里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边缘卡着根稻草,大概是用来防潮的。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爬梯子时,木杖从墙角滑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颈的青痕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像被山雾浸过的玉。
“水不对劲。”苏青盯着窗外,涧水已经漫到了门槛边,那些黑发在水里翻涌,根须处隐约露出白色的肉粒,像某种虫卵,“是尸蛊的幼虫?”
老木从梯子上下来,铁盒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尸蛊王的残肢化成的水。”他的声音发紧,“池底暗门通着山涧,陈默把骨架拖进去的时候,肯定搅碎了没烧干净的东西。”
苏青的心沉了沉。
陈默在石缝里压制尸性,还要被这些残肢化成的水追着?他说山涧阴气重能压着尸性,现在看来,这里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他会不会有事?”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沿的木刺,刺尖扎进肉里,渗出血珠,她却没感觉到疼。
老木打开铁盒,里面铺着层油纸,油纸下是些深褐色的种子,指甲盖大小,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锁阳草的根能镇邪,种子却要靠活物的血气才能发芽。”他拈起一粒种子,放在阳光下,种子的纹路里透出点暗红,“陈默让你种,是算准了你会用自己的血养。”
苏青的指尖顿住。
难怪他说三天就能发芽。用她的血,用苏家的血脉,去养这能压制他尸性的草。他总是这样,什么都算好了,连让她付出的方式,都选得这么隐蔽。
“这草……和苏家有关?”她想起爹书房里的医书,里面提过锁阳草生于极阴之地,却要向阳而生,是至阳至阴的东西。
老木把铁盒递给她,掌心的温度透过铁皮传过来,带着点潮湿的凉。“二十年前,你娘亲手选的种子。”他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水光,“她说,万一哪天陈默压不住了,总得留条活路。”
苏青猛地抬头。
娘知道陈默会变成这样?她早就预料到今天?那她当年把自己藏进山洞,是不是也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包括爹的沉池,包括陈默的决绝,包括她手里的玉佩碎片?
太多的疑问像山雾一样涌上来,裹得她喘不过气。
“我娘她……”
话音未落,屋后的山涧突然发出巨响。
不是水流声,是重物砸进水里的闷响,紧接着是锁链拖动的声音,哗啦啦的,比在石室里听到的更清晰,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涧水往这边来。
苏青扑到窗边。
涧水已经漫过了木屋的地基,水面上漂浮的黑发聚成一团,像条黑色的蛇,正往门槛的方向游。而在黑发的尽头,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水里沉浮,手脚处缠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没入水底,被水流冲得绷直,发出金属摩擦的锐响。
是活死人。
不止一个。
水面下隐约能看见更多的影子,密密麻麻的,像被惊动的鱼群,正顺着山涧往上涌。它们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目标明确——木屋。
“它们闻着血气来了。”老木把铁盒往她怀里塞了塞,拿起地上的木杖,杖头的新茬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是茧房里没被清理干净的东西,被尸蛊王的残肢引来了。”
苏青握紧铁盒,指节泛白。
这些活死人,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锁阳草?或者,是冲着石缝里的陈默?
“你带着种子走。”老木挡在她身前,佝偻的背影突然挺直了些,像棵被风雨压弯却没断的老树,“顺着山涧往下,穿过那片竹林,有个石屋,能挡一阵。”
“那你呢?”苏青看着涌过来的活死人,它们的手指已经搭上了门槛,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泛着腐臭的气味,“你打不过它们的。”
老木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释然。他反手从后腰摸出把短刀,刀身很旧,却磨得锋利,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祠堂供桌下藏了三十年,总该派上用场了。”他的后颈,那片青痕突然变得清晰,像要渗出血来,“你娘当年救过我,现在该我还了。”
苏青还想说什么,老木突然把她往屋后推。
“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陈默在等你,你爹也在等你,苏家不能断了根!”
后腰撞在门框上,疼得她眼前发黑。苏青看见老木举着短刀冲了出去,木杖掉在地上,杖头的树汁溅在门槛上,像滴新鲜的血。
他的身影很快被涌上来的活死人淹没。
有黑发缠上他的脚踝,有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却没喊疼,只是挥着短刀,一刀一刀砍下去,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混在水声里,让人头皮发麻。
“老木!”
苏青想去拉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一股大力拽了回来。
是陈默。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后,身上还湿着,黑色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头发滴着水,遮住了左眼,只露出右眼,瞳孔是深不见底的黑,像淬了冰的墨。
他的手抓着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指尖却冷得吓人,比石缝里更甚,像握着块万年寒冰。
“走。”他只说一个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喘息,喉结滚动时,能看见脖颈处青黑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游走,像有虫子在爬。
“你怎么出来了?”苏青挣扎着想回头,老木还在外面,那些活死人还在涌过来,“你的尸性……”
“压不住了。”陈默打断她,右眼猛地眯起,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他抬手,用手背擦了把脸,擦过左眼时,苏青看见他的指缝里渗出黑色的血,“它们闻着我的气来了,再不走,谁都活不了。”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屋外。
老木已经被活死人围住了,短刀掉在水里,泛起一圈血花。他的身子被黑发缠得越来越紧,像被裹成了个黑色的茧,只有后颈那片青痕还露在外面,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老木!”苏青的声音发颤。
陈默突然拽着她往屋后跑。
他的速度很快,像一阵风,苏青几乎是被他拖着走,脚尖在泥地上磕出了血,却没时间管。她看见陈默的后背,衣服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上,有青黑色的纹路在蔓延,像藤蔓一样,已经爬过了肩胛骨。
是尸性在扩散。
“你的伤……”
“别说话。”陈默的声音更哑了,呼吸带着浓重的腥气,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保存力气,等下……可能要跑。”
他的指尖突然顿了顿。
苏青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压抑。他在拼命压着什么,那些想冲出来撕碎一切的东西,正从他的骨缝里往外钻。
屋后是片竹林。
竹子很高,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叶缝洒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地上,像散落的碎银。陈默拽着她钻进竹林,脚步声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的翅膀声在林间回荡。
活死人的嘶吼声被竹林挡在了外面,却没完全消失,像附骨之疽,远远地跟在后面,带着潮湿的腥气。
“它们为什么追着你?”苏青喘着气问,竹林里的风很凉,吹得她皮肤发紧。
陈默没回答,只是拽着她往前跑,速度越来越快,黑色的身影在竹林里穿梭,像道闪电。苏青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有圈淡淡的红痕,是被铁链勒出来的,和她见过的活死人手腕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他和那些东西,已经越来越像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发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跑出大约半里地,陈默突然停了下来。
他靠在一棵竹子上,剧烈地喘息,胸口起伏得厉害,黑色的血从嘴角溢出来,滴在地上的枯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枯叶瞬间被腐蚀出个小洞。
“你怎么样?”苏青想去扶他,却被他猛地挥开手。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戾气,指尖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冰冷的触感,像刀刮过。苏青看见他的左眼露了出来,瞳孔是浑浊的白,像蒙上了一层雾,和活死人的眼睛,没有区别。
“别碰我!”他低吼,声音里带着野兽般的警告,右眼的黑和左眼的白形成诡异的对比,“再碰……我会咬断你的脖子。”
苏青的脚步顿住。
她不怕他的威胁,怕的是他眼里的痛苦。那是种清醒着沉沦的绝望,比彻底失去理智更让人心碎。
“锁阳草的种子我带来了。”她慢慢摊开手心,铁盒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老木说,用我的血能发芽。”
陈默的视线落在铁盒上,左眼的白渐渐褪去了些,露出点清明。“别用你的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找只活物……兔子,野鸡,都行。”
“来不及了。”苏青从头发里摸出片碎瓷片,是刚才在木屋门槛上捡的,边缘很锋利,“它们快追来了。”
她没犹豫,用碎瓷片划破了掌心。
血珠涌出来,滴在铁盒里的种子上。深褐色的种子像活了过来,瞬间吸饱了血,表面的纹路里渗出暗红色的光,像有血在里面流动。
陈默想阻止,却已经晚了。
他看着她掌心的伤口,看着那些种子在她的血里微微颤动,左眼的白突然又翻了上来,带着浓烈的杀意。“苏青……”他咬着牙,声音里全是痛苦,“你这是在逼我……”
“我是在救你。”苏青把铁盒递给他,掌心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陈默,看着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陈默的视线果然落在了她脸上。
右眼的黑沉沉的,映着她的影子;左眼的白渐渐淡了,露出点熟悉的轮廓。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抓着竹子的手松开了些,指节上的黑色血渍蹭在竹身上,留下几道狰狞的痕迹。
“还记得石缝里的话吗?”苏青看着他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两人的距离只剩下半尺,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我说过,多久都等。现在,换你等三天。”
她的指尖轻轻抬起,停在他的脸颊边,没敢碰,怕惊扰了那点好不容易回来的清明。“三天,种子发芽,我就带你回家。回我们该去的地方。”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看着她掌心的伤口,看着那些在血里发亮的种子,左眼的白彻底褪去了,露出和右眼一样的黑,只是那黑色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被揉碎的星光。
“回家……”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像梦呓。
突然,远处的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活死人追来了。
脚步声很杂,带着铁链拖动的哗啦声,还有骨头摩擦的咯吱声,越来越近,腥气也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默猛地回过神,一把将苏青拉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身体紧绷,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起,黑色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抓紧种子。”他低声说,声音里又恢复了冰冷的坚硬,“等下我引开它们,你往竹林深处跑,那里有块断崖,断崖下有个山洞,能躲。”
苏青抓住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不跑。”她的声音很坚定,掌心的血还在流,滴在他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红,“要走一起走。”
陈默回头看她。
眼神复杂,有挣扎,有不舍,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他的指尖轻轻蹭过她的脸颊,这次没那么冷了,带着点温热的湿意,是他额角滴下的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听话。”他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等种子发芽了,我去找你。”
话音刚落,前方的竹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不是活死人的嘶吼,是竹子断裂的声音,咔嚓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拦腰折断。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竹林深处撞了出来,带着漫天的竹叶,朝他们扑了过来。
是尸蛊王的残躯。
只剩下半个身子,内脏拖在地上,像条滑腻的蛇,断口处还在蠕动,长出无数细小的触须,抓着地面往前爬。它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跳动的黑雾,死死地盯着陈默,带着蚀骨的恨意。
它没死透。
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把苏青往旁边一推:“跑!”
自己却朝着尸蛊王冲了过去,像道黑色的闪电,撞进那团黑雾里。触须缠上他的身体,发出滋滋的声响,黑烟滚滚,那是他的血肉被腐蚀的声音。
“陈默!”苏青的声音撕心裂肺。
她想冲过去,却被一股力量钉在原地。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踝被几根黑色的发丝缠住了,发丝的另一端,连着远处追来的活死人,它们的眼睛在竹林的阴影里闪着绿光,像蛰伏的狼。
跑不掉了。
她看着陈默在黑雾里挣扎,看着他的身体被触须越缠越紧,看着他的左眼又变成了浑浊的白,却始终没松开抓着尸蛊王残躯的手。
他在拖延时间。
为了让她跑。
苏青的掌心突然热了起来。
是铁盒里的种子。
那些吸饱了她血的种子,正在发烫,烫得像握着团火。她低头,看见铁盒的缝隙里透出暗红色的光,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盒而出。
是锁阳草要发芽了?
还是……别的什么?
黑雾里,陈默突然发出一声嘶吼。
不是痛苦的嘶吼,是带着狂喜的、野兽般的咆哮。苏青看见他的身体在膨胀,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黑色的毛发从皮肤里钻出来,指甲变得又尖又长,闪着寒光。
他在彻底尸化。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冰凉。
就在这时,尸蛊王残躯的触须突然松开了陈默。
不是被挣脱的,是主动松开的,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疯狂地往后缩。黑雾里的两团黑影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恐惧和……兴奋?
苏青看见陈默抬起了头。
他的脸已经变了形,一半是人的轮廓,一半覆盖着黑色的毛发,左眼是纯粹的白,右眼是深不见底的黑,嘴角咧开,露出尖利的獠牙,上面还沾着黑色的血。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挣扎,只有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欲望。
像在看……猎物。
“陈默……”苏青的声音在发抖,连带着手里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