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没有尽头。
林秋感觉自己像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四肢百骸都在痛，却又痛得模糊，像是隔着层厚厚的水。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混杂着细碎的碎裂声，像是无数面镜子在同时崩塌。
他试着睁眼，视线里却只有翻滚的黑雾。那些雾气不是冷的，反而带着点温热，沾在皮肤上像粘稠的血，顺着毛孔往里钻。
“林秋？”
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很近，就在喉咙口。
不对。
是脑海里的声音。那个属于林秋的，带着点倔强的沙哑声线，此刻正发着颤，像被捏住翅膀的蝶。
“别说话。”林秋在心里回应，舌尖尝到铁锈味，“省点力气。”
脑海里的声音顿了顿，随即传来声闷笑，带着点熟悉的无奈：“现在知道关心人了？刚才在通道里，是谁差点被那怪物骗了？”
林秋的嘴角扯了扯，想反驳，却被一股更强的吸力拽得心口发紧。坠落的速度突然加快，周围的黑雾开始旋转，形成巨大的旋涡，旋涡中心隐约能看到一点微光，青白色的，像天玑剑的光芒。
“那不是怪物。”林秋说，“他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
比如林家的血脉，比如锁与养的宿命，比如他们已经融合的魂魄。
脑海里的声音沉默了。过了很久，才闷闷地说：“那又怎样？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让陈墨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会毁了一切。”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带着恐惧，“三百年前他就试过一次了，用活人献祭，把整个镇子的人都炼成了傀儡，那些镜子里的眼睛，都是当年的冤魂……”
林秋的呼吸一滞。他想起暗河底那些头颅，眼眶里跳动的绿光，原来都不是凭空出现的。
旋涡中心的青光越来越亮，隐约能看到光里立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无数根柱子，又像是插在地上的剑。
“那是镇魂柱？”林秋皱眉。
祖父留下的笔记里提过，哀牢山底有座镇魂塔，塔内立着七七四十九根镇魂柱，柱身刻满符文，用来镇压镜界溢出的邪祟。可笔记里画的镇魂柱是玄黑色的，带着金属的冷硬，而眼前这些影子，却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不是。”脑海里的声音带着肯定，“是镜骨。”
“镜骨？”
“陈墨用自己的指骨炼制的，能吸附魂魄，比镇魂柱厉害百倍。”声音发着抖，“他当年就是靠这些镜骨，才把魂魄碎片藏进镜界的……”
林秋的指尖突然传来刺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皮肤。他低头，借着远处的青光，看到自己的手掌心，那道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黑雾里拉出长长的红丝，像一条条寻找猎物的蛇。
那些红丝没有消散，反而朝着漩涡中心的青光飞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
“不好！”脑海里的声音急了，“他在引你的血！镜骨需要林家的血才能完全激活，一旦激活，整个镜界就会和现实重合，到时候……”
到时候，三百年前的灾难就会重演。
林秋的心脏猛地收紧。他想握紧拳头，阻止血液流出，可指尖却不听使唤，反而越张越开，掌心的伤口裂得更大，鲜血涌得更急。
“怎么办？”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以往都是林秋挡在他身前，替他劈开荆棘，斩断麻烦。可现在，那个总是冲在前面的人，藏在他的血脉里，脆弱得像团随时会熄灭的火。
脑海里的声音沉默了。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认命的温柔：“别怕，有我呢。”
话音刚落，林秋感觉胸口那团温热的气流突然炸开，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原本冰冷的血液瞬间变得滚烫，掌心的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他低头看去，只见伤口里渗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淡青色的光，像极了天玑剑的光芒。那些光顺着红丝往漩涡中心飞，在半空中化作细小的剑影，密密麻麻，竟有数百道之多。
“这是……”
“镇魂阵的碎片。”脑海里的声音带着点骄傲，“我之前在镜界里收集的，本来想用来加固封印，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林秋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镜界里那些破碎的石碑，上面刻着的符文与镇魂阵的如出一辙，原来那时林秋就在默默做准备。
“有用吗？”他问。
“不知道。”声音坦诚得可爱，“但总得试试。”
数百道剑影飞到漩涡中心，突然齐齐转向，朝着那些泛着温润光泽的镜骨刺去。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细微的“滋滋”声，像是冰雪遇火，剑影与镜骨接触的地方，冒出白色的烟雾，镜骨的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有效！”脑海里的声音雀跃起来。
林秋也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高兴太久，旋涡突然剧烈地旋转起来，黑雾变得浓稠如墨，隐约能听到沉闷的咆哮声，从漩涡深处传来，带着陈墨独有的，腐朽的檀香。
“该死！他醒了！”
胸口的温热气流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林秋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在震颤，那些刚刚飞出的剑影瞬间变得黯淡，有大半直接化作光点消散在黑雾里。
“林秋！”他急喊。
“没事……”脑海里的声音变得虚弱，“只是有点疼……”
林秋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那股温热的气流在快速减弱，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咬紧牙关，调动起全身的力气，试图对抗那股下坠的吸力。可身体像是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剩下的剑影越来越少，镜骨的光泽重新亮起，甚至比之前更盛。
“放弃吧。”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是陈墨，也不是沈砚，而是……他自己的声音。
林秋猛地抬头，只见旋涡边缘的黑雾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穿着玄黑衣袍，眉眼清俊，正是之前在通道尽头见过的那个少年。
少年的手里握着天玑剑，青光在他掌心流转，显得游刃有余。他的眉心没有猩红的印记，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意，像极了陈墨。
“你是谁？”林秋冷声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天玑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好剑。可惜，在你手里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
“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少年抬起头，目光落在林秋身上，带着审视，“我们本就是一体，你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我不是你。”
“现在不是，以后会是。”少年的语气笃定，“陈墨说得对，林家的宿命就是为他而活，你反抗得越激烈，痛苦就越多。你看林秋，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提到林秋，脑海里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别听他胡说！我们可以赢的！”
可话音刚落，胸口的温热气流又是一阵剧烈的收缩，林秋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快速流逝，像沙漏里的沙。
少年的嘴角笑意更深：“听到了吗？他快撑不住了。你越是动用他的魂魄力量，他消散得就越快。与其让他彻底消失，不如……”
“不如什么？”林秋的声音发紧。
“让我来。”少年举起天玑剑，剑尖指向旋涡中心，“我可以吸收陈墨的力量，也能保住林秋的魂魄，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另一种方式？”
“成为我的一部分。”少年的眼神变得幽深，“就像现在的你和他一样，只是换我主导。”
林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少年不是陈墨，也不是沈砚，而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愿意接受宿命，甚至渴望与陈墨融合的自己。
“你是镜影。”他说，声音里带着寒意。
镜影相生，有正便有邪。他心中对宿命的抗拒，催生出了那个愿意接受一切的镜影。
少年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随便你怎么叫。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反抗是没有用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挥剑。
天玑剑的青光暴涨，竟比之前在通道里时亮了数倍，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雾。青光化作一道巨大的剑弧，不是斩向林秋，而是朝着旋涡中心的镜骨砍去。
“你干什么？！”林秋又惊又怒。
少年却像是没听见，只是专注地看着剑弧落下。青光与镜骨碰撞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对抗，反而像是水滴融入大海，剑弧竟被镜骨吸收了！
吸收了青光的镜骨，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原本温润的光泽变得凌厉起来，像是无数把出鞘的刀，朝着林秋的方向射来。
“不！”
林秋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却感觉胸口的温热气流猛地冲出，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屏障。白光撞在屏障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屏障剧烈地摇晃着，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林秋！”
“别管我……”脑海里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蚊蚋，“快……跑……”
屏障“咔嚓”一声碎裂。
白光瞬间淹没了林秋的视野，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像是被万千钢针穿刺。他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在被撕裂，一半被白光往上拽，一半被旋涡往下吸，两种力量拉扯着，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恍惚中，他看到少年站在白光里，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正缓缓朝他伸出手。少年的眉心处，一点猩红的印记正在缓缓浮现，与陈墨的一模一样。
“结束了。”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林秋的温柔，陈墨的蛊惑，还有沈砚的冰冷。
林秋的意识开始模糊。他能感觉到胸口的温热气流越来越弱，那股属于林秋的气息正在快速消散，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不。
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林秋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想起沈砚在暗河底那句模糊的“对不起”。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宿命，他不能认输。
“林秋，借我点力气。”他在心里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脑海里的声音没有回应，但林秋感觉到，那股几乎要熄灭的温热气流，突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像垂死的蝶，奋力扇动了一下翅膀。
这点光芒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林秋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起来，坠落的趋势竟被止住了！
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的手心，那道裂开的伤口里，正涌出大量的鲜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金色的！
金色的血液在空中化作一道锁链，一端连着他的掌心，另一端竟朝着少年的方向飞去，瞬间缠住了少年的手腕。
少年脸色微变，似乎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是什么？”
林秋没有回答，只是调动起全身的力量，猛地拽动锁链。
金色的锁链突然收紧，少年被拽得一个踉跄，手中的天玑剑险些脱手。更诡异的是，随着锁链的收紧，少年身上的青光竟开始顺着锁链往林秋的方向流！
“不可能！”少年又惊又怒，拼命想挣脱锁链，却怎么也甩不开。
“没什么不可能的。”林秋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我的镜影，你的力量，自然也能被我吸收。”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力量顺着锁链涌入体内，与胸口那点温热的气流融合在一起，竟让那即将熄灭的光芒重新亮了几分。
脑海里的声音也恢复了些力气，带着惊喜：“有用！他的力量里有天玑剑的气息！”
林秋心中一动。天玑剑认主，镜影能使用天玑剑，说明他与剑之间也有联系，而这种联系，此刻成了他反击的关键。
他不再犹豫，再次用力拽动锁链。
少年被拽得越来越近，脸上的镇定终于被惊慌取代：“住手！你这样会同时吸收陈墨的力量！我们都会被污染的！”
林秋置若罔闻。他能感觉到，随着少年的靠近，旋涡中心的镜骨散发出的力量也在顺着锁链往他体内钻，那力量阴冷、贪婪，带着陈墨独有的腐朽气息，与少年的力量、林秋的力量在他体内冲撞、融合。
痛。
深入骨髓的痛。
像是有无数把刀在血管里搅动，又像是有团火在魂魄里燃烧。林秋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反复拉扯，眼前不断闪过各种画面：三百年前陈墨举剑刺向胸口，祖父在祭坛前烧毁族谱，林秋在镇魂阵外挡在他身前，沈砚在暗河底化作怪物……
所有的画面最后都定格在一张脸上——少年的脸，眉心的猩红印记越来越清晰，几乎要与他自己的重合。
“快停下！”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竟有了几分林秋的倔强，“你会变成怪物的！和陈墨一样的怪物！”
林秋的动作顿了顿。
变成怪物……吗？
他想起镜中那个眉心流血的自己，想起通道里那张拼接的脸，想起暗河底那些失去理智的头颅。
如果这就是反抗的代价……
值得吗？
“值得。”脑海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算变成怪物，也不能让陈墨出来。”
林秋的心脏猛地一跳。
是啊。
就算变成怪物，也不能让三百年前的灾难重演。
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拽动锁链！
“啊——！”
少年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之前在通道里那样，化作无数光点。这些光点没有消散，而是顺着锁链往林秋体内涌，与那些阴冷的、贪婪的力量纠缠、碰撞、融合。
林秋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变化。皮肤下隐隐有绿光流动，像暗河底那些头颅的眼眶；指尖长出细小的鳞片，带着金属的冷硬；眉心的印记越来越烫，像是要烧穿皮肤。
他要变成怪物了。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感觉到胸口那团温热的气流突然包裹住他的魂魄，像个温柔的拥抱。
“别怕。”那个倔强的沙哑声线，此刻竟变得异常温柔，“我陪着你。”
林秋的眼眶一热，有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他抬起头，看向旋涡中心。
吸收了少年力量的镜骨，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像是用无数人的血浇筑而成。血红色的镜骨周围，开始浮现出一张张脸，都是三百年前那些黑袍人的脸，表情狰狞，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
陈墨的力量，正在苏醒。
林秋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只剩下不断涌入体内的力量。这些力量在他体内冲撞、融合，最后汇聚在掌心，顺着锁链往血红色的镜骨流去。
不是吸收，也不是对抗。
是连接。
以他的血为引，以他的魂魄为锁，将自己与镜骨，与镜界，与陈墨的力量，彻底连接在一起。
“以我之血，封万物魂。”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脑海里那个倔强的沙哑声线，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带着同一种决绝。
“以我之名，镇三世怨。”
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心的锁链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金光顺着锁链蔓延，瞬间包裹了所有血红色的镜骨。被金光包裹的镜骨，开始剧烈地颤抖，发出痛苦的嗡鸣，上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与镇魂阵的符文一模一样。
封印。
他在用自己的身体，重新封印陈墨的力量。
“不——！”
旋涡深处传来陈墨愤怒的咆哮，带着不甘与疯狂。血红色的镜骨突然炸裂，化作无数碎片，朝着林秋的方向射来。
这一次，没有屏障。
碎片穿透了他的身体，带出一道道血箭。林秋感觉自己的力量在快速流失，身体像个被戳破的布偶，不断往下坠。
封印……要失败了吗？
他苦笑了一下，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那些炸裂的镜骨碎片突然在空中停下，然后开始反向旋转，重新汇聚在一起。这一次，它们没有变回镜骨，而是化作了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光滑，映出了林秋的身影。
镜中的他，眉心的猩红印记已经完全成型，像颗跳动的血珠；皮肤下绿光流动，清晰可见；指尖的鳞片泛着冷光。
活脱脱一个怪物。
林秋的心脏一阵抽痛。
可下一秒，他看到镜中的怪物，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笑容，带着点倔强，又有点释然，像极了初见时的林秋。
“结束了。”镜中的怪物开口，声音是他的，也是林秋的。
林秋的身体突然停止了坠落。
巨大的铜镜开始收缩，最后化作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