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盘膝吐纳了两个周天,将昨日疲惫尽数驱散。
起身出门,到隔壁街的早点摊买了刚出笼的肉包子和炸得金黄的油条。
我特意多要了几份。
拎着早餐走回小院门口,我停下脚步,冲着不远处巷口一个假装看风景、一个低头摆弄鞋子的两个身影招了招手。
那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江……江主簿。”两人抱拳行礼,眼神飘忽。
“盯了一夜,挺辛苦吧。”
我将手里的包子油条递过去一份。
其中一人连忙摆手:“不敢不敢,职责所在,应该的。”
我将油纸包塞进他手里,“拿着,早点还热乎。另外,我在家的时候,你们就不用在这儿杵着了,该休息休息,该换班换班。”
两人捧着早餐,更加尴尬,收下不是,不收也不是,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既然江主簿体恤下属,那就按他说的办吧。”
柳如弦款款从晨雾中走来。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躬身:“是,柳监正!”
随即快速退入阴影中,消失不见。
柳如弦今日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少了几分昨日的明媚,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婉。
仿佛真是邻家来访的姐妹。
“昨日答应了沐雨妹子,今日陪她去城南看杂耍,我可不能食言。”她笑吟吟地说道。
我静静地打量着她。
与当年在不死宗和九幽教潜伏时那个娇媚又带着几分卑微的青楼女子相比,眼前的她,仿佛彻底褪去了那层保护色,眉宇间自信从容,顾盼间自带一股执掌权柄、洞悉人心的锋锐。
或许,褪去了所有伪装,如今这位执掌暗影阁的监正,才是她柳如弦本来的面目。
她见我不语,很是自然地走上前,伸出手来挽我的手臂。
我手腕一翻,顺势将手里另一份油条塞到了她伸过来的手中。
“柳监正想必也还没用早点,趁热。”我语气平淡。
柳如弦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低头看了看手中用油纸包着的油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主簿,你这待客之道,还真是别致得很。”
……
大相国寺,千年古刹,香火鼎盛。
踏入寺门,古木参天,梵音袅袅。
今天是七月初一,大相国寺香客如织。
我带着沐雨和柳如弦随着人流步入寺内。
沐雨显得很是虔诚,在佛前恭敬地请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闭目默默祈祷。
我则停在殿门之外,立于庭院边缘的青石板上,不再向前。
殿内佛像宝相庄严,俯视众生;殿外信众焚香叩拜,虔诚无比。
那浓郁的香火气弥漫过来,我却只是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我这人,向来不敬鬼神,不拜仙佛。
自身命运尚在刀尖挣扎,何暇仰赖虚无缥缈之神佛?
这满殿的泥塑木雕,救不了当年江家满门,也护不住此刻身边之人。
力量,只源于自身掌控的真气与谋算,岂是磕几个头便能求得?
柳如弦立在我身侧,轻声道:“听闻当年那第二场‘江阴之辩’,便是在这讲经堂旧址举行,可谓万人空巷,盛极一时。”
站在庭中古松下,我仿佛能听到二十年前,父亲那温和却坚定的声音,与阴九章那冷冽缜密的推演在此交锋。
一个主张“仁者爱人,气亦当如是”,一个坚信“天道至公,唯算律可驭”。
两种理念,曾在此地激烈碰撞。
沐雨祈福完毕,走到我身边,见我望着古松出神,轻声问道:“江哥哥,你在看什么?”
“在看一段旧事。”
恍惚间,竟忆起极年幼时,父亲握着我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他写得极认真,我那时懵懂,只记得那墨迹淋漓,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正”字。
他说:“小白,人活于世,当以‘正’立身……”
那时不懂,如今想来,那个“正”字,或许便是他一生信念的缩影。
也是他与阴九章那条“算律”之路最大的分歧所在。
然而,这份于喧嚣中觅得的短暂宁静,并未能持续多久。
一阵嘈杂、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刺耳的喧哗,打破了庭院的肃静。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只见一个身着华服却冠冕歪斜、满身浓烈酒气的年轻男子,在一群家奴簇拥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柳如弦面色微变,当即跟我低声交待道:“此人名为朱珩,蜀王朱麟的干儿子,靠着这层关系在宗人府挂了个虚职,也曾有个不值钱的辅国将军爵位。蜀王事败后,他虽因血脉疏远未被深究,但爵位被褫夺,在宗人府中也成了人憎狗嫌的边缘人物。”
此刻,他显然是被人刻意灌醉并挑唆而来。
朱珩面色酡红,眼神涣散却闪烁着怨毒的光,推开人群,径直向我们走来。
他目光锁在我身上,“你是江小白?”
我没有理他,跟一个醉汉,没什么可说的。
“江……江小白!”朱珩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指着我,“果然是你这狼心狗肺的逆种!你竟敢……竟敢踏足这佛门清净地?”
他身后的豪奴们也跟着鼓噪起来,眼神凶狠地围拢过来。
沐雨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柳如弦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上前半步,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用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了她。
我想看看,这幕后之人,到底想演一出怎样的戏。
我平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朱公子。怎么,这大相国寺,你来得,我江小白就来不得?”
“你来不得!”
朱珩猛的一挥手,险些将自己带倒,被家奴扶住后,气焰更盛。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破口大骂:“你这谋逆之后!你爹江明远就是朝廷钦犯!你江家满门都是罪人!你身上流着叛逆肮脏的血!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有什么资格当这镇武司的主簿?”
“蜀王我干爹,就是被你这小人构陷害死的!你诬告亲王,罪该万死!千刀万剐!”
谋逆之后!构陷亲王!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口。
我向来冷静自持,此刻却觉一股炽热暴戾自丹田直冲颅顶。
一直以来,江家旧案悬而未决,朝廷也未正式定罪。
此刻被一个醉鬼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辱及先人,那股深埋在心底的暴戾,让我暴怒!
我脸色一沉,温度骤降,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
朱珩脸上闪过一丝惊惧。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是骑虎难下,竟把心一横,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叫道:
“别人怕你江小白,我可不怕你!”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脸上带着一丝疯癫,盯着我腰间的羊毛剑。
“你不是喜欢杀皇亲国戚吗?啊?来啊!当着佛祖的面,杀了我啊!”
说着,他竟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剑用力将羊毛剑从鞘中拔出半截!
紧接着,他抓着我的手腕,将那出鞘的剑刃,直接架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
“大家都看清楚了!镇武司江主簿要当众行凶了!”
他转回头,“来啊!动手啊!今日先杀了我这宗室!明日你就去血洗宗人府!后天再杀进皇宫,把姓朱的都屠干净!这不就遂了你的心愿了吗?动手啊!”
香炉里的青烟还在袅袅上升,诵经声却戛然而止。
所有香客都僵在原地,连殿内的佛像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只有剑锋抵着喉结的那一点寒光,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