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班的戏台前,段明兰端坐在二楼雅座中央的主位,指尖轻叩着红木扶手,目光落在戏台中央。
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女士西装,头侧的波浪卷发用珍珠发夹别得一丝不苟,没有半分碎发垂落。
耳垂上一对翡翠坠子随着她偏头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眉眼愈发锋利。
\"段小姐,您今日来得早。\"
班主王雪晴亲自端着茶盘过来,满脸堆笑地将一盏碧螺春放在她手边。
“我特意给您留了这正对戏台的位置,保证您看苏先生最清楚。”
段明兰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向坐在最里侧的段明昭,红唇微勾:\"明昭,怎么不坐近些?\"
她语气里带着点促狭:“难不成怕被哪个戏子勾了魂?”
段明昭绷着脸,军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指尖握紧椅子扶手:\"没有的事,我坐这儿也看得清楚。\"
段明兰轻笑一声,抿了口茶,没再说话。
段明昭的目光死死盯着戏台,心中甚是紧张。
他既希望邵庭能看见他,又希望邵庭看不见他。
这两天他在那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先是气势汹汹地闯进后台,又灰溜溜地被姐姐押着来道歉。
他本心中发誓离这戏班子和这戏子远远的,可偏偏鬼使神差地又跟着姐姐来了。
“赵常之怎么没来?”段明兰啜了口茶,翡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
“他说怕你骂他。”段明昭闷声道。
“倒是聪明。”段明兰嗤笑一声,没再逗他,目光重新落回戏台。
锣鼓声突然炸响,惊得段明昭攥紧了扶手。
帷幕缓缓拉开时,他看见苏砚清穿着红娘的戏服,踩着碎步先一步登台,灵动的眉眼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紧随其后的是邵庭,一身月白裙袄,鬓边簪着珠花,崔莺莺的妆比《贵妃醉酒》淡了几分,却更显清丽。
眼尾那抹绯红像沾了晨露的海棠,刚巧抬眼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二楼雅座。
段明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
戏台上,邵庭扮演的崔莺莺莲步轻移,水袖一甩,眼波流转间尽是闺阁小姐的娇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的嗓音清亮如泉,唱到“泪”字时微微一顿,眼尾的绯红便显出几分凄楚来。
段明昭不自觉地前倾了身子。
台上的邵庭与昨日判若两人。
昨日的他冷言冷语,字字如刀;今日的他眼含秋水,柔情似水。
只不过不是对着他,而是全部来看戏的人。
段明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那股闷气愈发沉重。
苏砚清扮演的红娘随后登场。
与平日的清冷不同,此刻的他灵动如兔,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台中央,引得满堂叫好。
“小姐且莫愁——”
苏砚清的水袖拂过邵庭的面颊,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错步转身。
段明兰的红唇勾起满意的弧度,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
此时戏台上,饰演张生的男戏子一袭青衫,眉目含情,正将邵庭扮演的崔莺莺轻轻搂入怀中。
\"小姐莫怕——\"
那戏子的手搭在邵庭腰间,二人四目相对,唱腔婉转,缠绵悱恻。
段明昭的胸口猛地一窒,一股莫名的酸气翻涌而上,烧得他指尖发麻。
他明明是来看戏的,明明觉得 “戏子登台不过是逢场作戏”,可看着那只搭在邵庭腰间的手,竟生出些说不出的烦躁。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与邵庭不过见了几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凭什么因一个戏子的亲近而闹得自己心绪不宁?
段明昭猛地晃了晃头,像是要甩掉那些荒唐的念头。
他不能一次次在这戏子面前露怯!
段明昭霍然起身,雅座里的其他客人纷纷侧目,却无人敢出声,谁都认得这是段元帅家的小少爷。
他大步走到段明兰身边,在中央另一主位坐下。
这位置本就是为他留的,正对戏台中央,能把邵庭的眉眼看得一清二楚。
段明兰偏头看他,指尖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眼底藏着笑:“这才对,咱们段家的少爷,坐就得坐最显眼的地方。”
段明昭挺直腰背,军装下的肩线绷得笔直。
他抬起下巴,目光如刀,直直刺向戏台中央。
他是段明昭,是保定军校的优等生,是段元帅的儿子,生来就该是俯视别人的,凭什么被一个戏子勾得心神不宁?
戏台上的邵庭似有所感,眼尾的余光扫过二楼雅座,正对上段明昭灼灼的目光。
他的唱腔未乱,水袖却微微一颤,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了似的。
苏砚清扮演的红娘适时上前,一个错步挡在二人之间,巧妙地遮住了段明昭的视线。
\"小姐,张生待您一片真心,您可莫要辜负了呀——\"
苏砚清的嗓音清亮,带着几分俏皮,引得台下哄笑。
*
戏至终场,崔莺莺与张生终成眷属,满堂站起来喝彩。
段明昭却坐在原位未动,目光死死盯着谢幕的邵庭。
邵庭垂眸行礼,眼尾的绯红在灯光下愈发灼目,却始终未再看向二楼。
“怎么,看入迷了?”
段明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揶揄。
段明昭猛地回神,冷哼一声:“我才没有,不知道这戏有什么好看的。\"
“哦?”段明兰轻笑,“那你盯着人家谢幕看了半盏茶的功夫,是在研究戏台的木头?”
不等段明昭回复,她就起身理了理西装下摆,“走吧,去后台。”
段明昭一愣:“现在就去?一楼还有客人……”
“客人再多,有段家的面子重要?”
段明兰红唇微勾,眼底闪过玩味:“别忘了,今天是来给人赔不是的。你要是怕丢人,现在回去也行。”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想见某个人,有没有这么容易了。”
“我......”段明昭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跟上了姐姐的脚步。
*
后台的铜镜前,邵庭正一点点卸去崔莺莺的妆容。
苏砚清已经被叫到另一处去陪段明兰,临走前还小声告诉他不要担心。
脂粉混着汗水,在棉布上晕开一片绯红。
他指尖沾了卸妆的膏子,轻轻揉着眼尾,那里还残留着台上的媚意,此刻却只剩一片冷清。
王雪晴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沓银票,正笑眯眯地数着今晚的赏钱。
“邵庭啊,”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今儿来的那位,可是段大帅的公子。\"
邵庭的手顿了顿,铜镜里的眼睛微微抬起。
王雪晴凑近了些,银票上的油墨味混着烟味飘过来,他压低声音:
\"你要是能攀上段明昭,别说北平城,就是去南京唱戏,也没人敢拦着。\"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苏砚清绑住段明兰,他缠住段明昭,庆喜班就能靠着段家的权势,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
“班主。”
邵庭擦脸的手顿了顿,铜镜里的目光陡然冷了,\"我邵庭卖艺不卖身。\"
“啪”的一声脆响,王雪晴的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
邵庭被打得偏过头,耳尖嗡嗡作响,脸颊立刻浮起五道红痕,唇角渗出血丝。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王雪晴的声音淬着狠:“你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不过是供人取乐的戏子!段少爷能看你一眼,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忘了是谁把你们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教你们唱戏吃饭的?”
邵庭却倔强地昂着头,甚至扯出一抹冷笑。
“师傅若真念着往日情分,怎么会看不出师兄被段明兰‘包养’时的痛苦?”
王雪晴气得发抖,扬手就要再打——
\"住手!\"
一声暴喝从门口炸响。
段明远方才走到后台,看到眼前的一幕脑子\"嗡\"的一声,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冲进屋里,一把攥住了班主正要落下的第二巴掌。
他呼吸急促,军装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烧着一团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怒火。
“谁准你动他?”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吓得王雪晴面如土色。
王雪晴吓得银票都掉了,结结巴巴“段、段少爷……小的是在管教自家徒弟……”
“管教就该动手打人?”段明昭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王雪晴踉跄着撞在桌角。
“他是人,不是你能随便打的牲口!再让我看见你动他一根手指头——”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我拆了你这破戏园子!”
王雪晴连连称是,连滚带爬地跑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段明昭和邵庭两人,空气凝固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邵庭缓缓抬手,碰了碰红肿的脸颊,忽然笑了:\"段少爷这是唱的哪一出?英雄救美?\"
他的声音带着讥诮,眼尾却微微发红上挑,看着竟有些狼狈的艳。
段明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反常,窘迫得手足无措:“我...我只是看不惯他打人......”
他放下手中的锦盒:“这是我给你和那戏...咳苏砚清的赔礼。那天是我态度不好,让你受惊了。”
接着,段明昭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上面印着洋文,轻轻放在邵庭手中:“这是我随身带的伤药。你敷一敷,会好得快些。”
邵庭低头看了看那盒药膏,又抬眼看他,眼神依然带着刺:
“多谢段少爷仗义执言。不过邵某一介戏子,实在担不起这般厚爱。时候不早了,段少爷请回吧。”
段明昭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盯着邵庭脸上的指痕,胸口泛起一阵陌生的刺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想说“你别总拒人千里”,最终却只重复了句:
“这药......你还是敷一敷吧,会好得快些,我昨天才用过,效果不错。\"
邵庭有些诧异的抬起头。
段明昭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便逃也似地冲出了化妆间。
*
夜风拂过滚烫的脸颊,段明昭的心跳仍快得不像话。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一个才见过几面的戏子大动肝火,更不明白为什么看到邵庭受伤,自己会疼得像是那一巴掌打在自己心上。
那些人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
可偏偏......
段明昭抬手按住胸口,那里闷得发疼。
难不成……难不成他也跟他姐一样,有喜欢戏子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