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班的后院里,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被风卷着打旋,轻飘飘蹭过回廊的石阶。
邵庭站在廊下,指尖捻着片刚飘落的花瓣,指腹轻轻拂去上面的细尘。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回头,正对上苏砚清那双沉静的眼睛。
邵庭的唇角漾开浅淡的笑:“师兄。”
苏砚清走到他身边,目光扫过他指尖的花瓣,淡淡道:“庭弟,师傅回来了。”
邵庭指尖一顿,花瓣飘落在地。
——王雪晴回来了。
*
庆喜班的王雪晴,早年也是北平城响当当的名角,专攻武生,一杆银枪耍得如白蛇出洞,曾让满堂看客拍断了手板。
他接手的庆喜班更是有来历,祖上曾入宫给娘娘们唱过堂会,后台至今挂着光绪年间的御赐牌匾,虽蒙了尘,却仍是班子的体面。
只是这位班主培养弟子时,从不含糊。
“打戏打出来的,不是天生的”——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
邵庭和苏砚清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签了卖身契进班,当年练身段、压腿筋,哪次不是被他用藤条抽着才熬过难关?
背上的红痕结了又消,消了又结,才磨出如今台上的柔韧腰身。
王雪晴最是知道那些达官贵族的癖好了,他自己年轻时就被清末一位大官“看中”,虽说是包养,却得了不少资源,人家玩归玩,到时候还是要正经娶妻的。
那位大官不仅让他攒下了不少的本钱,还认识了不少权贵。
如今苏砚清被段明兰“看上”,他心里门儿清:这对庆喜班是好事。
段家的名头能让戏班避开不少麻烦,登报时提一句 “段家大小姐常来捧场”,连票价都能涨上三成。所以他从不多问,只当没看见苏砚清眼底的疲惫。
眼下庆喜班又出了邵庭这个名角,连段家小公子都来捧场,收入蒸蒸日上,王雪晴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深了些。
*
庆喜班的大堂内,一众戏子整齐列队,年纪小的站在后排,年纪稍长的如邵庭、苏砚清等人站在前列。
王雪晴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衫,鬓角微白,眼角堆着几道褶子,脸上却带着和蔼的笑,手里拎着几个油纸包,正让手下分发给众人。
“师傅,您回来了。”
众人齐声行礼,声音恭敬。
王雪晴笑眯眯地点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苏砚清身上。
他走上前,拍了拍苏砚清的肩膀,声音温和:“砚清啊,没想到你平时安安静静的,倒比谁都招人疼,做的不错。”
他话里的“人”是谁,不用明说,在场的人都懂。
苏砚清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哑:“师父过奖了。”
王雪晴笑了笑,又转向邵庭,拍了拍他的肩:“最近你风头正盛,说话做事更要懂规矩,庆喜班不止你一个角,底下还有一堆师弟要吃饭。”
邵庭低头,声音恭敬:“谨遵师父教诲。”
王雪晴这才满意地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当着众人的面塞进邵庭手里:
“这是给你的。好好唱,听说段家小公子都来捧你的场了,能让军阀家的少爷叫好,才是真本事。”
邵庭接过钱袋,指尖触到沉甸甸的银元,心里却莫名发冷。
——王雪晴这是在敲打他。
他又拿出买的些南京本地特产和稀罕玩意让手下分给众人,众多年龄尚小的角们开开心心的拿走,说着谢谢班主。
年龄稍大的苏砚清和邵庭等角都是沉默的拿走,然后感谢班主。
邵庭看着小弟子们捧着琉璃珠笑闹,看着苏砚清接过桂花糕时苍白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满室的热闹,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凉。
“邵庭,我这特意赶回来可是为了看你下午的演出。”
王雪晴坐到主位上,端起茶碗抿了口:“听说最近段家小公子也来看你的戏了,你可得比以前更勤奋练习,知道了吗?”
邵庭低下头:“是,师父。”
王雪晴点点头,见分发完礼物,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邵庭和苏砚清并肩走出大堂,沿着回廊往住处走。
“师兄。”
邵庭忽然开口,声音故意压低:“师父这次从南京匆匆回来,莫非是为了段家的事?”
苏砚清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止。”
他顿了顿,又道:“段少爷昨天来过,师父想必已经知道了。”
邵庭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钱袋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他望着廊外漫天飞舞的海棠花,忽然觉得这满园的春色,都像戏台上的布景——
看着热闹,实则空得发慌。
*
今天的庆喜班后台比往日更热闹些。
镜前的邵庭正细细勾着眼线,他今日要唱的不是《贵妃醉酒》,那出戏前段时间已让他出尽风头。
眼下要和苏砚清同台演《西厢记》,他扮崔莺莺,师兄扮红娘。
这安排是班主定的。
一来要让邵庭的热度歇一歇,给其他角儿留些余地;二来是下午这场戏特殊 ——段家姐弟都会来,段明兰更是明摆着为苏砚清而来,让师兄挑大梁,总不会错。
邵庭对此毫不在意,他本就不在乎谁是主角,反倒因能和师兄同台而多了几分期待。
后台的铜镜前,邵庭正细细描摹着崔莺莺的妆容。
铜镜映出他清俊的眉眼,指尖沾了胭脂,轻轻点在眼尾,晕开一抹绯红。
那红像是三月里的海棠,灼灼地缀在眼角,衬得他眸光流转间愈发灵动。
“邵老板,今日这妆画得可真精细。”
小徒弟捧着妆匣站在一旁,眼里满是艳羡。
邵庭闻言轻笑,指尖在唇上点了点口脂:“《西厢记》不比《贵妃醉酒》,崔莺莺是闺阁小姐,妆要淡些才显气质。”
他侧头望向镜中,铜镜里忽然多出一道身影——苏砚清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红娘的妆已然画好。
往日清冷的眉眼此刻灵动活泼,唇上一点朱红,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师兄看着可真俊。”邵庭笑着打趣。
苏砚清淡淡瞥他一眼,伸手取过眉笔:\"少开我玩笑,你的眉画得淡了。\"
邵庭顺从地闭上眼。
师兄的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脂粉香,在他眉间轻轻描画。那触感像是蝴蝶掠过,痒得他睫毛微颤。
\"你又不是第一次上妆,别乱动。\"苏砚清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拂过他耳畔。
邵庭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同台,那时他才十一岁,因为紧张画坏了妆,也是师兄这样替他补救。
十年过去,师兄的手指依旧稳如当初。
“段家姐弟到了,今天这出戏必须让姐弟俩都满意。”
班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二人的静谧。
邵庭睁眼,正对上镜中苏砚清骤然冷下的目光。
\"师兄紧张?\"
\"我有什么可紧张的?\"苏砚清放下眉笔,指尖在他下巴上一抬,\"普通唱场戏罢了。\"
邵庭睁开眼,正对上苏砚清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忽然笑了:“师兄说得是。”
是啊,戏是戏,人是人。
他们不过是台上的角儿,唱完了,卸了妆,谁还记得台下的人?
锣鼓声从台前传来,邵庭与苏砚清交换了个眼神,并肩走向那片光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