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蜀道的青石板,车轮声在崇山峻岭间回荡,最终归于江南水乡的温柔。岁月在游历山河的辙痕中悄然滑过,如同指间流沙。曾经挺拔如松的胤禛,鬓角已染上清晰的霜色,深刻的皱纹刻在眼角眉梢,沉淀着岁月的痕迹与从容。筱悠的青丝间也夹杂了银缕,但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依旧清亮温润,周身散发着一种被时光与山水浸润过的宁静气质。灵泉滋养的根基仍在,虽不复盛年,但两人精神矍铄,步履稳健,远胜寻常老者。
昭华与昭慧也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昭华和昭慧都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眉目如画,但是昭华性子却更似父亲年少时的清冷。昭慧则沉静温婉,心思细腻,颇有其母之风。姐妹俩陪伴父母身边,为这漫长的旅程增添了无尽的生气与欢笑。
这一日,他们驻跸于西子湖畔。深秋的傍晚,湖面烟波浩渺,远处的雷峰塔影倒映在如镜的水中。胤禛与筱悠摒退了随从,只带着两个女儿,沿着苏堤缓缓漫步。堤岸两旁,层林尽染,枫叶如火,梧桐叶金黄,夕阳的余晖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阿玛,额娘,你们看那边!”昭华指着湖心一艘缓缓驶过的画舫,舫上灯火初上,映着湖水,点点碎金,“像不像我们当年在秦淮河上坐的船?”
昭慧挽着筱悠的手臂,轻声道:“西湖更静些,像一幅水墨画。”
胤禛没有看画舫,他的目光落在身侧的筱悠身上。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依旧清雅的侧脸轮廓,银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他伸出手,宽厚温热、带着岁月痕迹的手掌极其自然地覆上筱悠微凉的手背,动作带着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与珍重。
筱悠回握了一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她望着天边那轮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湖山之间的红日,漫天云霞被渲染成瑰丽的橘红、金紫,绚烂得惊心动魄。就在这天地壮美的时刻,她心念深处,那片早已模糊、几近断绝联系的空间,传来了最后一丝清晰的悸动。
那感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明灭。维系空间的最后一丝无形的纽带,正在悄然崩解。灵泉的气息彻底消散无踪,那片曾经生机勃勃的空间,即将彻底归于虚无,复归天地。
就在这感知彻底断绝的刹那,筱悠的心念下意识地沉入那片即将永恒的寂灭之地,无声地呼唤:“小灵……”
冥冥之中,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暖波动,如同投入心湖的最后一颗石子,轻轻漾开。那波动熟悉至极,带着一丝初生般的懵懂,更多的却是纯净的依恋与无声的告别。没有具体的形态,没有清晰的意念,只有一种纯粹的感觉:它曾存在,它曾守护,它曾依恋,如今,它即将随着空间的彻底消散而融入更广阔的天地法则,获得另一种形式的新生。那微弱的温暖,是它留下的最后回响,仿佛在说:别担心,我很好,再见。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一滴温热的泪毫无征兆地滑出筱悠的眼眶,顺着她不再年轻却依旧光洁的脸颊滚落,悄无声息地滴入脚下柔软的泥土中。并非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与了悟。
“额娘?”一直关注着母亲的昭慧立刻察觉,轻声唤道,眼中带着关切。昭华也闻声看了过来。
胤禛握着筱悠的手猛地收紧,深潭般的眸子瞬间锁住她含泪带笑的脸庞,锐利如昔的目光中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深切的了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滴泪的含义。
筱悠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视着天边那燃烧殆尽的、壮美到极致的晚霞,唇边却缓缓绽开一个无比温柔、无比释然的微笑。她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被风吹到脸颊的发丝般,轻轻拭去了那滴泪痕。然后,她侧过头,迎上胤禛深邃了然的目光,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如水,映着晚霞,也映着他的身影,声音轻而笃定,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它很好……”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绚烂的霞光,望向了更悠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唇角的笑意更深,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安宁,“我们,也快回家了。”
“回家”。这两个字,在此刻,在此地,已不再是曾经生活过的王府,不再是紫禁城的深宫,而是他们共同走过两世、历经风雨坎坷后,灵魂最终的归宿与圆满。
胤禛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妻子眼中那份了然的澄澈与全然的宁静。他紧抿的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同样释然的弧度。所有的刀光剑影,所有的案牍劳形,所有的江山重负,所有的前尘过往,都在妻子这一句“回家”中,烟消云散。他握紧掌中那只微凉却无比坚定的手,低沉的声音带着磐石般的笃定,在西湖醉人的晚风与漫天燃烧的霞光中响起,清晰地回应着她,也回应着那不可知的归途:
“嗯。”他应道,目光与她一同投向那轮沉入暮色的红日,语气是历经沧桑后的平淡与满足,“回家。”
昭华和昭慧看着父母相视而笑、双手紧握的模样,听着那简单却蕴含着无尽深意的“回家”二字,虽不明其中所有关窍,却也感受到一种深沉而宁定的幸福氛围。昭慧乖巧地没有追问母亲方才的泪,只是更紧地挽住了母亲的手臂。昭华则望着天边瑰丽的晚霞,轻声道:“今天的落日,真美。”
胤禛与筱悠相视一笑,没有再言语。晚霞的余晖将四人依偎的身影在苏堤上拉得很长,紧紧相连。前路或有归期,但此刻紧握的双手,便是永恒的方向。西湖的水波荡漾着最后的金光,温柔地送着这携手走过漫长岁月的一家人,走向那最终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