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到后半夜才散。
沈秋把苏明恩领到西屋,屋里就一张土炕,铺着层薄棉絮,墙角堆着半袋红薯。
“委屈你了。”她帮苏明恩铺好被子,声音软乎乎的,“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那表我看你戴了挺久,都怪我哥,我明天一定让他给你道歉。”
“没事。”苏明恩笑了笑,想让她放心,嘴角却有点僵,“说不定真能修好呢。”
沈秋坐在炕沿,帮他掖了掖被角:“明恩,你是不是觉得我家太穷,我哥太没规矩?”
“没有。”苏明恩赶紧说,“比我想象的……热闹。”
“热闹有啥用?”沈秋叹了口气,“连块表都赔不起。我从小就盼着能离开这穷地方,盼着家里人能过上好日子。现在遇见你,我以为日子能好起来了,可我哥他们……”
她没再说下去,眼泪掉了下来,滴在苏明恩的手背上。
“别哭。”
苏明恩慌了,想给她擦眼泪,“进纺织厂的事,我回海市一定帮你哥问。修表的事也别放在心上,真修不好,以后我自己买块新的就行。”
沈秋这才破涕为笑,往他手里塞了块水果糖:“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去修表呢。”
她走后,苏明恩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兜里的手表硌着腰,他掏出来放在枕边,借着从窗户缝透进来的月光,看着碎了的表蒙子发呆。
正想着,窗外传来沈牛和沈马的说话声。
“哥,你说那表真能修好?”是沈马的声音。
“修不好才好!”沈牛压低了声音,“等我进了厂,就跟妹夫说这表太旧,没必要修’,让他扔了。到时候他肯定不好意思让我赔,咱不就省下钱了?”
“那招工的事呢?他真能帮你问?”
“咋不能?”沈牛笑了,“他就是个傻少爷,几句好话就哄住了。再说他要是不帮,沈秋还能不跟他闹?你没看沈秋刚才那眼泪,比唱戏的还真。那傻小子肯定信了。”
苏明恩攥紧了拳头。
他没想到沈牛会这么说,更没想到沈秋的眼泪可能是装的。
可他又有点不敢信。
沈秋刚才掉在他手背上的眼泪明明是烫的,怎么会是装的?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
被子上有股烟火味,和苏家的檀香完全不一样。
他突然有点想家。
可他又想起沈秋说的我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想起她的温柔。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沈牛他们就是嘴坏,心里还是好的。
这一夜,苏明恩没睡踏实。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手里还攥着那块碎了表蒙的手表。
第二天一早,沈牛果然来叫他去修表。
苏明恩揣着手表,跟着他往镇上走。
路上沈牛又说起招工的事:“妹夫,你可千万别忘了问啊。我跟那媒人说好了,要是能进厂,她就立马帮我提亲。”
“知道了。”苏明恩点点头,心里却没底。
他连苏家的门都进不去,怎么问招工的事?
可看着沈牛这样子,他又没法说不行。
到了镇上修表铺,老杨头接过手表看了看,摇着头说:“表蒙能换,但机芯摔歪了,走不准了。要修也行,得换零件,得十五块。”
“十五块?”沈牛咋舌,“这么贵?”
“这是海牌的,零件金贵。”老杨头把手表推回来,“不修就拿走吧。”
苏明恩摸了摸兜里的钱,他刚要掏钱,沈牛按住了他的手。
“妹夫,别修了。这表就算修好了,走得也不准,留着没用。等我进了厂,第一个月工资就给你买块新的,比这还好!”
苏明恩摇了摇头:“修吧,这表对我有用。”
他掏出十五块钱递给老杨头。
“妹夫,你真傻。”沈牛在旁边嘟囔,“花十五块修块旧表,还不如留着给我买提亲的点心。”
苏明恩没接话。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爷爷说沈秋一家子都是算计他的。
可他还是不相信。
沈秋不会是这样的人,沈秋对他的好和崇拜他都看在眼里的。
修完表,两人往回走。
路过供销社时,沈牛突然停住脚步:“妹夫,你看那缝纫机!蝴蝶牌的!跟供销社橱窗里摆的一模一样!”
苏明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橱窗里的缝纫机擦得发亮,旁边贴着手写的价签,一百八十块。
“等我娶了媳妇,就给她买一台。”
沈牛眼睛发亮,“到时候让她给你和沈秋做新衣裳,保证比百货商场卖的还好看。”
苏明恩笑了笑,没说话。
回到家,沈秋迎了上来:“表修好了吗?”
“修好了。”苏明恩把手表戴上,尽量笑得自然,“老杨头手艺真不错。”
沈秋盯着他的手表看了看,突然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就知道能修好。明恩,你真好。”
苏明恩脸红了,刚才那点不对劲瞬间被这一下亲没了。
不管沈牛他们怎么说,只要沈秋对他好,就够了。
下午,李长英突然拉着沈秋进了里屋,关上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苏明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里屋传来沈秋的哭声,还有李长英的数落声。
他刚要起身,沈秋红着眼睛跑了出来,扑进他怀里。
“明恩,我娘说……说我二姨家的表妹要出嫁,让我给她陪嫁一块花布。可咱们的钱都给你修表了,我哪有钱买啊……”
苏明恩愣住了。
啥意思?
他身上真的没有多余的钱了。
“要不……把我这棉袄卖了吧?”苏明恩摸了摸身上的棉袄。
“镇上收旧衣裳的应该能给几块钱。”
“不行!”沈秋按住他的手,眼泪掉得更凶,“你卖了棉袄,冻感冒了咋办?我宁愿不给表妹陪嫁,也不能让你冻着……”
“多大点事。”
沈大庄走了出来,手里转着烟袋,“我听说前村老王家收头发,长头发能卖五块钱。秋儿,你那头发够长了,剪了卖了,不就有钱买花布了?”
“剪头发?”沈秋摸着自己的长辫子,眼圈更红了,“我留了五年了……”
“留着能当饭吃?”李长英也走了出来,“你表妹出嫁就一回,你当表姐的连块花布都不陪,传出去人家该说你在城里攀了高枝,忘了本了。”
沈秋看着苏明恩,眼神里全是委屈。
苏明恩心里像被针扎了。
“别剪。”他突然开口,“我去跟供销社的人说说,先欠着花布钱,等我回海市寄过来。”
“你咋跟人家说?”沈牛在旁边笑,“你又不是供销社主任的亲戚。”
苏明恩没理他,拉着沈秋的手就往镇上走:“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