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就坐在床沿抹眼泪,手里捏着块破了洞的棉絮。
是从枕头里掏出来的。
“明恩,你看这枕头,都漏棉了。”
她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哭腔,“昨晚我枕着它,醒了三次,脖子都僵了。”
苏明恩正蹲在地上生煤炉,听见动静回头,炉钩子当啷掉在地上。
“怎么不早说?”
苏明恩走过去,想帮她擦眼泪,手抬到半空又停住。
他以前在苏家,要什么有什么,从不知道枕头漏棉是多大的事。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沈秋别过脸,指尖绞着衣角,“这屋子本就漏雨,上个月修屋顶花了三十块,你给我的钱,哪还够买新枕头。”
她顿了顿,指尖碰了碰苏明恩的袖口,“你看你这件棉袄,袖口都磨破了,我想给你缝块新布,都没钱扯布。”
苏明恩皱了眉:“我上个月刚给了你两百块,还不算之前那三百,我妈以前说,普通人家一年也就花一百五,咱们怎么花得这么快?”
“哪有两百?”
沈秋眼睛红了,眼泪真掉下来,“你上次给的是一百八,我给你记着呢。”
她掰着手指算,“房租每月十五,这就四十五了。你爱吃的鸡蛋糕,供销社要八毛一斤,买了三回。上个月你咳嗽,抓药花了十二。还有前阵子你说脚冷,我给你买棉鞋花了十五……”
她越算声音越轻,最后低下头,“剩下的我都用布包着,藏在床板下,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拿。”
苏明恩赶紧按住她的手:“我没不信你。”
他看着沈秋冻得发红的鼻尖,心里有点涩。
以前在苏家,他哪用算这些鸡毛蒜皮的账,过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苏小少爷怎么会让自己的女人过这种日子。
“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
沈秋这才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挤出个笑:“我不怕受苦,只要跟你在一起。”
她往窗外瞟了眼,看见别家屋顶飘着炊烟,又低下头,“就是……我想回趟乡下。我爸妈肯定惦记我,大过年的,我没回去,他们该难过了。”
“回乡下?”苏明恩愣了下。
“嗯。”沈秋攥着他的手,指尖冰凉,“初五回去吧?我跟我爸妈说了你,他们可盼着见你呢。”
“就当……就当你跟我认门了。”
她声音低下去,“只是路上要花钱,给我爸妈买点礼品,还得给我弟带两本作业本……”
“钱的事你别担心。”苏明恩打断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一沓皱巴巴的钱。
“这里还有一百块,你拿着。明天去供销社买点水果糖、鸡蛋糕,再给你妈扯块蓝布做衣裳,给你爸打瓶好酒。”
沈秋看着那一百块,眼睛亮了亮。
“这是你最后的钱了吧?还是留着吧,咱们日子还得过。”
“拿着。”
苏明恩把钱塞进她手里,“我是男人,年后找份工作就行。”
“我有个哥们在广州那边,听说混得还可以,我去求求他,肯定能成。到时候挣了钱,给你买新棉袄,买花布,把这屋子重新刷一遍。”
“不,咱们重新买个大房子。”
沈秋擦了擦眼泪,收下钱,靠在苏明恩肩上:“明恩,你对我真好。”
初五早上天还没亮,沈秋就拽着苏明恩往汽车站赶。
出租屋离车站远,两人走了半个钟头,沈秋的棉鞋湿了大半。
路上有积雪化的水。
“早知道让你穿我的胶鞋。”苏明恩想把自己的鞋换给她,被她按住。
“我没事。”沈秋笑了笑,“到了乡下烤烤就干了。”
汽车站挤得厉害,他们好不容易挤上往乡下的长途车,座位早满了,只能站在过道里。
车一颠,沈秋就往苏明恩怀里靠,声音发颤:“这车好颠,我有点晕。”
苏明恩赶紧扶着她,从布包里摸出昨天在供销社买的水果糖塞她嘴里。
车走了两个钟头,到了镇上,还得转坐驴车。
驴车没棚,风直往脖子里灌,沈秋缩在苏明恩身后。
“明恩,你看那边有卖烤红薯的,我想吃。”
苏明恩刚要掏钱,她又拉住他,“算了,省点钱给我爸妈买东西。”
到沈秋老家的村口时,日头已经偏西。
沈秋家在村尾,土坯房,院墙是用泥巴糊的,歪歪扭扭。
刚走到门口,就从院里窜出三个半大孩子,最小的那个看见沈秋手里的布包,嗷一声就扑过来。
“姐!你回来啦!”是沈秋的三弟沈小宝,爪子直接往布包里掏,摸出块鸡蛋糕就往嘴里塞,“有糖!还有糖!”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抢,二妹沈小花抢了包水果糖,撕开纸就往兜里揣,连苏明恩手里拎的糕点盒都被扯掉了盖子。
“你们慢点!”沈秋假意呵斥,眼睛却瞟着苏明恩,见他没生气,才又说,“这是你们姐夫,苏明恩,快叫人。”
孩子们嘴里塞着东西,含混地喊姐夫,手里的动作没停。
沈秋的妈从屋里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刚才还一脸凶悍,看见沈秋带着个穿得体面的男人,立马猜到了是谁。
“这就是明恩吧?快进屋!外面冷!”
李长英接过苏明恩手里剩下的布包,掂量了下,眼里的光亮了亮。
沈秋爹沈大庄跟在后面,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打量着苏明恩:“听秋儿说,你是海市苏家的?”
“是。”苏明恩点点头,有点拘谨。
他从没进过这么破的屋子,墙皮都掉了,桌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
“快坐快坐。”沈父把烟袋往桌上一放,“秋儿说你对她好,我们就放心了。她这孩子命苦,以后还得靠你多照顾。”
沈秋端了碗热水过来,递到苏明恩手里:“爹,娘,明恩可好了,知道我想回来,特意给你们买了糕点,还说要给咱家修修院墙呢。”
“修院墙哪用得着你们花钱。”沈母在旁边接话,给沈秋使了个眼色,“明恩第一次来,快上炕暖和暖和。我杀了只鸡,这就去炖。”
沈小宝突然从里屋跑出来,举着块手表:“姐!这是你放枕头下的!”
是块女式手表,亮晶晶的。
苏明恩没见过,他给沈秋的钱里,可没这笔开销。
沈秋脸一红,赶紧把手表夺过来塞进袖管,嗔怪道:“小孩子家乱翻什么!这是……这是我以前攒钱买的,忘了收起来。”
苏明恩没多想,只觉得沈秋连块旧手表都藏着,是真把日子过得仔细。
他刚要说话,就听见沈父在外面喊:“秋儿她娘!把那瓶舍不得喝的白酒拿出来,我跟女婿喝两盅!”
沈秋笑着推了推苏明恩:“你看我爹娘多喜欢你。快去吧,我去厨房帮我娘烧火。”
苏明恩跟着沈父上了炕,炕桌很快摆上了炒鸡蛋、腌萝卜,沈母端着碗鸡汤进来,香气漫了满屋子。
沈父给苏明恩倒酒:“明恩啊,以后秋儿就靠你了。她跟我说,你在海市有门路,以后要是能给你小舅子找个活干,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