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里全是故乡熟悉的泥土气息,杨十三郎提着还温热的糕点,踏入了那条熟悉的幽静小巷。
巷子尽头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宁静。
他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外间所有的纷扰都暂且压下,这才抬手,用那熟悉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门环。
“来了——”门内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明媚灵动的脸庞,正是师娘嫣儿。
她见到杨十三郎,眼中瞬间漾满惊喜,如同绽开的花:“十三郎!当家的,你的首座徒儿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拉过杨十三郎的胳膊,将他迎进门内,又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糕点,嗔怪道:“一别就是三年,才想着回来,你师父前两日还念叨你呢!”
“师娘,您和师父身体都还好吧?”
“好,我们身体都好,也都知道你忙,这位是媳妇吧?我看天庭晨报上说,你现在有四媳妇,那三个怎么不带回来认认门?”
师娘开来是真的开心,平时话不多的她,一聊开就刹不住了。
杨十三郎穿过小巧整洁的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清气,这是他熟悉无比的味道。
师娘引着他径直走向后院的书房,边走边低声道:“你师父在里头写字呢,知道你来,不知道有多开心……”
书房的门虚掩着,杨十三郎轻轻推开。只见师父刘大门禁正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握一支粗大的毛笔,凝神于铺开的宣纸之上,似乎对门口的动静浑然未觉。
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棂,为他的须发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案头除了文房四宝,还散落着几方未刻完的鸡血石印章,一切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杨十三郎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门边。师娘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
他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恭敬地站着,目光落在师父稳健运笔的手上,心中一片安宁。
这便是他的授业恩师,教会他“莲花云”,在他微末时给予庇护,在他远行时赠他龙鳞衣御寒的亲人。
良久,刘大门禁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却并未立刻搁笔,而是对着那幅字端详了片刻,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回来了?”
“是,师父,弟子回来了。”杨十三郎这才进门,上前几步,伏地行礼。
刘大门禁缓缓放下笔,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如古井般深邃,但杨十三郎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快乐的欣慰。
师父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起来坐吧!巨灵山擒魔……没累坏你吧?”
杨十三郎依言坐下,师娘已悄无声息地送上了热茶。
他捧着温热的茶杯,将巨灵山战后的心境、对牺牲同袍的负疚、乃至拒授“青案子”的前因后果,一一娓娓道来。
他没有过多掩饰自己的迷茫与沉重,因为在师父面前,他似乎永远可以是那个心存困惑的弟子。
时光悄悄流逝……
刘大门禁静静听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偶尔呷一口茶,并不插言。
直到杨十三郎提到对天庭现行某些章法的困惑,以及对千机君失踪案背后可能牵扯的隐忧时,他才微微抬了抬眼,缓声道:“水浊则鱼喁,令苛则民乱。求其道而已,何必自困于心。”
这话语一如往常般简洁,却仿佛一道清泉,涤荡着杨十三郎心头的焦躁。
师父并未直接给出答案,却点明了他应持守的本心。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茶香袅袅,气氛温馨而静谧,仿佛外界的狂风暴雨,都被这小小的院落隔绝开来。
师娘嫣儿端着一碟新切的鲜果走进书房,恰听到师徒二人谈及天庭事务的烦冗。
她将果碟轻轻放在杨十三郎手边的小几上,眉眼间带着一丝了然的温柔,笑道:“你们爷俩一见面就说这些劳神的事。十三郎,你回来得正好,也听听咱们这巷子里的新鲜事。”
她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一边像是想起什么趣闻般,对刘大门禁说道:“夫君,隔壁院子前些时日不是搬来一位先生么?昨日我见他在后院调试那机关雀鸟,倒是精巧,声响却也不小,没扰了你清静吧?”
刘大门禁闻言,目光并未从方才写就的字上移开,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淡淡道:“无妨。此君性子是孤僻了些,终日闭门谢客,只与那些机关零件为伴,叮叮当当,倒也热闹。”
师娘转向杨十三郎,语气带着几分闲聊的意味:“十三郎,你是不知,那位先生看着寡言少语,气质却是不凡。前几日送来一架自制的汲水小机关,说是答谢你师父赠茶之情,用起来甚是省力。我瞧着,倒不像寻常匠人。”
她顿了顿,似有深意地补充道,“与你师父倒是投缘,偶尔过来手谈一局,或是品评些金石古物,言谈间,见解颇为独到,尤其是对天庭各部陈年旧制、乃至一些悬而未决的旧案,似乎别有洞见。”
杨十三郎心中微微一动。师父家隔壁这处院子,他印象中空置已久,如今突然搬来这样一位人物,又恰在他奉命密查千机君案的当口……他不由得留了心,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顺着师娘的话问道:“哦?竟有这等人物?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刘大门禁这时才缓缓将毛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杨十三郎,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他姓君,君子之君。名嘛,倒未曾细问,邻里间,唤他一声‘君先生’便是。”
“君先生……”杨十三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姓氏,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却又说不上来。君……千机君……是巧合么?
师娘嫣儿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慧光闪过:“这位君先生,瞧着年纪虽不甚老,言谈间却似经历过无数风浪,沉稳得很。十三郎,你如今虽然是天枢院首座大人,但若遇上什么难解的案子,或是想听听不同的见解,或许……可以向这位邻居先生请教一二。你师父常说,山野之间,亦藏龙卧虎呢。”
刘大门禁并未反驳师娘的话,只是重新执起一方未刻完的鸡血石印章,对着窗光细细端详,仿佛随口接了一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多听一言,或可破心中块垒。”
这番话,看似寻常的邻里闲谈,却像几颗石子,轻轻投入杨十三郎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师父师娘的语气都太过自然,但字里行间,却又仿佛在刻意将他的注意力引向隔壁那位神秘的“君先生”。
这位终日与机关为伴、见解独到、又恰在此时出现的邻居,与那位精于器械、智慧超群、且“失踪”多年的千机君,身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重叠起来。
他垂下眼睑,端起微凉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瓷壁,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渐渐变得清晰而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