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八年暮春,北京城笼罩在一场连绵的细雨里。
永定门内的官道被雨水浸得发乌,两侧的垂柳垂着湿漉漉的枝条,像极了宫城里那些垂首侍立的内侍。萧如薰披着一件玄色织金蟒纹披风,站在镇南王府的门楼下,望着雨幕中缓缓驶来的仪仗。马蹄踏过积水的声音沉闷而规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石路面,也打湿了他靴底的边缘。
“王爷,车驾备好了。”副将刘綎捧着一顶斗笠走过来,这位曾在朝鲜战场斩将夺旗的老将,此刻脸上带着难掩的忧虑,“宫里刚又遣人来问,说万岁爷还在乾清宫等着呢。”
萧如薰接过斗笠,却没有戴上。他抬头望了眼皇城的方向,雨丝模糊了远处的角楼飞檐,像一幅被洇湿的水墨画。三天前,泰昌帝朱常洛在文华殿召他议事,御座上的新君脸色苍白得像宣纸上的留白,说话时总带着难以察觉的喘息。
“萧爱卿,”皇帝当时握着他的手,锦缎袖口下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西南不稳,缅甸土司屡屡犯边,朕思来想去,只有你能担此重任。”
彼时阳光正透过窗棂照在龙椅上,萧如薰却觉得那光线里藏着寒意。他刚从辽东回京不到半年,萨尔浒之战的硝烟似乎还凝在甲胄的缝隙里,可朝堂上的风早已变了向。东林党人弹劾他“拥兵自重”的奏折,像雪片似的堆在御案上,连他自己都能数出二十三道。
“臣遵旨。”他当时叩首的声音很稳,膝盖撞在金砖上的闷响,惊得殿角的铜鹤香炉都晃了晃。
“好,好啊。”朱常洛笑起来,咳嗽却突然发作,内侍们慌忙递上参汤,“朕封你为镇南王,总领云南、贵州军务,必要时,可调动两广水师。”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鱼袋,“赐你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尚方宝剑的寒光,此刻正透过车帘的缝隙照在萧如薰的靴尖上。他弯腰钻进马车时,听见身后传来刘綎压低的声音:“王爷,东林党的人昨晚还在吏部衙门密谈,听说要给云南布政使换任……”
“换谁?”萧如薰掀开车帘一角,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往下淌。
“李三才的门生,姓周的翰林。”
萧如薰轻笑一声,放下了车帘。车外的雨声被隔绝在厚重的油布外,只余下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李三才是东林党魁,去年在“国本之争”里跳得最欢,如今把门生安插在云南,是想盯着他的粮草,还是想在军报里掺沙子?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的舆图,借着车壁上悬挂的琉璃灯展开。舆图上用朱砂标出的缅甸边境线,像一条蜿蜒的血痕。去年冬天,缅甸东吁王朝的莽应里派象兵突袭了孟连土司,抢走的不仅是粮食和布匹,还有三车准备进贡给朝廷的翡翠。当时万历帝病重,朝堂忙着争国本,竟没人管这西南边陲的事。
“莽应里……”萧如薰用指尖点了点舆图上的阿瓦城,那里是缅甸的王都。十年前他在朝鲜抗倭时,曾见过缅甸使者,那人穿着缀满宝石的筒裙,看人的眼神像打量货物。
车驾突然慢了下来,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萧如薰掀帘看去,只见一群身着青衫的举子正跪在路边,为首的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请镇南王止戈,以安民生”。
“东林党的手笔。”刘綎勒住马缰,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王爷,要不要驱散?”
萧如薰看着那些举子冻得发紫的嘴唇,摇了摇头。他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曾穿着这样的青衫,在顺天府的贡院里冻得发抖。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致君尧舜上”,根本不懂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比边关的箭矢还要致命。
“让他们跪着吧。”他放下车帘,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告诉他们,等本王在缅甸种出稻米,再请他们去尝尝新米。”
马车重新启动,碾过积水的声音里,似乎混进了举子们的啜泣。萧如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他想起昨夜儿子萧明远送他时说的话:“爹,京城这潭水太深,您不如在云南扎下根来。”
扎下根来。他抚摸着舆图上南洋的位置,那里被标注着“婆罗洲”“爪哇”,只有寥寥几笔。去年从吕宋回来的海商说,那里的香料堆成山,黄金埋在沙子里,荷兰人的船像蝗虫似的挤满了港口。
“刘綎,”他对着车外喊道,“让水师把那批新造的弗朗机炮,都运到云南去。”
“是!”
雨声渐渐小了,阳光刺破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如薰看着舆图上从云南延伸向缅甸的驿道,像一条即将被拉直的弓弦。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只做大明的镇南王了。
车驾驶出永定门时,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城楼。城楼上的守军正在换岗,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泰昌帝赐他的那首诗,其中一句是“莫教胡马度阴山”。
可他要去的地方,比阴山远得多。
萧如薰将舆图折好,塞进怀里。马车碾过护城河的石桥,车轮溅起的水花里,映出他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缅甸只是开始,接下来,该让那些蓝眼睛的夷人,看看大明的船帆,能遮住多少片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