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一年四月,福州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闷热之中。
文儒坊左府的庭院里,几株老榕树垂下长长的气根,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仿佛也在为这沉闷的天气叹息。
左宗棠躺在书房内的藤椅上,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军报。
七十三岁的老将军身形消瘦,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如今已微微佝偻,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大人,您该喝药了。\"贴身侍卫张铁牛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到左宗棠身旁。
左宗棠摆了摆手,目光仍死死盯着那封军报。
\"铁牛,你看,冯子材在镇南关大败法军!斩首千余,缴获枪炮无数!\"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纸张,指节泛白。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张铁牛黝黑的脸上露出喜色,\"大人日夜忧心的战事,终于有了转机!\"
左宗棠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军报上,染红了那胜利的消息。
张铁牛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将军。
\"大人!您别激动,我这就去请大夫!\"
\"不必!\"左宗棠一把抓住张铁牛的手腕,力道之大令这壮年汉子都感到疼痛。\"去...去把饶子维叫来...快!\"
张铁牛不敢违抗,匆匆跑出书房。左宗棠颤抖着手,从案几上拿起另一封信函。
这是他的心腹从京城加急送来的密信,上面写着他最不愿看到的消息——李鸿章正在与法国人议和,而朝廷似乎已经倾向于接受那些丧权辱国的条件。
\"糊涂!糊涂啊!\"左宗棠将信函重重拍在桌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即雷声轰鸣,仿佛上天也在为这荒谬的局势震怒。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左宗棠强撑着站起身,走到窗前。
透过雨幕,他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镇南关,看到了那些浴血奋战的大清将士。
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胜利,就要被一纸和约葬送。
\"大人!\"饶应祺匆匆踏入书房,长衫下摆已被雨水打湿。
这位四十余岁的幕僚面容清癯,是左宗棠晚年最倚重的谋士之一。
看到左宗棠站在窗前摇摇欲坠的样子,他连忙上前搀扶。\"您怎么起来了?快坐下!\"
左宗棠任由饶应祺将自己扶回藤椅,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
\"子维,前线情况如何?详细说与我听。\"
饶应祺整理了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袖,声音低沉:
\"冯子材将军确实在镇南关大败法军,我军士气高涨,正可乘胜追击。但...\"
他犹豫了一下,\"但李中堂已说服太后,认为战事拖延不利,主张见好就收。\"
\"见好就收?\"左宗棠猛地一拍扶手,眼中怒火燃烧。
\"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胜利,他李鸿章轻飘飘一句'见好就收'就要断送?法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一鼓作气将其赶出越南,更待何时?\"
饶应祺叹了口气:\"大人息怒。李中堂认为法国海军强大,若继续打下去,他们可能会攻打我沿海各省...\"
\"放屁!\"左宗棠怒不可遏,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嘴角渗出血丝。\"
当年我在新疆,面对阿古柏和俄国人,谁不说强敌难胜?可我左宗棠硬是抬棺出征,收复了新疆!如今区区法夷,有何可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滚滚。左宗棠感到一阵眩晕,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收复新疆时的场景。
那漫天黄沙中,白发苍苍的他站在阵前,身后是誓死追随的湘军子弟。
他们高喊着\"收复河山\"的口号,冲向敌阵...
\"大人,您脸色很差,还是先休息吧。\"饶应祺忧心忡忡地说。
左宗棠睁开眼,目光如炬:\"子维,你立刻准备笔墨,我要上书朝廷!绝不能让这丧权辱国的和约签订!\"
饶应祺迟疑道:\"可是大人,您的身体...\"
\"快去!\"左宗棠厉声喝道,\"我左宗棠就是死,也要死在为国尽忠的路上!\"
饶应祺不敢再劝,连忙去准备笔墨。左宗棠靠在藤椅上,感到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呼吸越来越困难。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在这最后时刻,他必须为这个他深爱的国家再做些什么。
张铁牛端来热茶,左宗棠却挥手拒绝。\"铁牛,去把我的朝服拿来。\"
\"大人,您这是...\"
\"我要穿戴整齐,上书朝廷。\"左宗棠的声音虽然虚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当左宗棠在张铁牛的帮助下艰难地穿上那件象征着他一品大员身份的朝服时,饶应祺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左宗棠颤抖着手拿起毛笔,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那支曾经挥毫泼墨、批阅军报的手。
\"子维,我说,你写。\"左宗棠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衰弱。
饶应祺点头,提笔蘸墨,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不仅因为潮湿的天气,更因为面前这位垂死老将军的悲壮。
\"臣左宗棠冒死上奏...\"左宗棠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字字铿锵。
\"镇南关大捷,法军败退,此乃天佑我大清。然闻朝中有人主张议和,臣以为万万不可...\"
写到一半,左宗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案几上。
饶应祺和张铁牛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大人!别写了!您的身体要紧啊!\"张铁牛几乎哭出声来。
左宗棠摇摇头,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
\"继续写...法夷狼子野心,今日让一寸,明日他们就会要一尺。台湾基隆、澎湖尚在敌手,此时议和,无异于开门揖盗...\"
又一阵剧痛袭来,左宗棠眼前发黑,几乎昏厥。饶应祺连忙放下毛笔,和张铁牛一起将左宗棠扶到床上。
\"大人,您先躺下休息,这奏折我帮您写完,一定把您的意思表达清楚。\"饶应祺红着眼睛说。
左宗棠无力地点头,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在岳麓书院读书的日子,那时他就立志要报效国家。
从平定太平天国,到剿灭捻军,再到收复新疆,他的一生都在为这个日渐衰落的帝国奋战。
\"子维...\"左宗棠突然抓住饶应祺的手。
\"你...你亲自去一趟京城,把这奏折面呈皇上...还有,去找醇亲王,告诉他...左宗棠临终之言:宁可战死,不可辱国...\"
饶应祺含泪点头:\"大人放心,我一定办到。\"
左宗棠又转向张铁牛:\"铁牛,去...去把我的宝剑拿来...\"
张铁牛连忙从墙上取下左宗棠的佩剑,双手奉上。
左宗棠颤抖着抚摸剑身,这把剑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年,剑刃上满是伤痕,却依旧锋利无比。
\"我左宗棠...一生征战,从未向洋人低头...\"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如今...朝廷却要...向法夷屈膝...我...我死不瞑目啊...\"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震天。左宗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灰败如纸。
饶应祺和张铁牛守在床前,泪流满面却无能为力。
突然,左宗棠猛地坐起身,眼中迸发出最后的光芒:
\"李鸿章!你误尽苍生!十个法国将军也抵不上你一个李鸿章祸国殃民!你...你终将背负千古骂名!\"
这声怒吼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左宗棠重重倒回床上,双眼圆睁,却已没有了呼吸。
一代名将,就这样在悲愤交加中与世长辞。
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左宗棠安详却又带着不甘的脸上。
饶应祺轻轻合上老将军的双眼,泪水滴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
\"大人走好...\"饶应祺哽咽道,\"我一定将您的遗愿带到京城,绝不让您白白牺牲。\"
张铁牛跪在床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您在天之灵看着,总有一天,咱们中国人会挺直腰杆,再也不受洋人欺负!\"
窗外,福州城的钟声响起,低沉而悠远,仿佛在为这位爱国将领送行。
左宗棠的遗体静静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却又带着深深的遗憾。
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大清帝国,正在一步步走向衰亡,而他,只能带着无尽的忧虑和愤怒,离开这个他深爱却又痛心的世界。
饶应祺擦干眼泪,郑重地将左宗棠的遗折收好。
\"铁牛,你守好大人灵柩,我这就启程进京。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让朝廷知道大人的临终之言!\"
张铁牛重重点头:\"饶先生放心,我一定守好大人。您...您一定要小心。\"
饶应祺最后看了一眼左宗棠的遗容,转身大步走出房门。
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不仅是一封遗折,更是一位爱国老将的最后期望。
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必须完成这个使命。
左府上下很快挂起了白幡,左宗棠去世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福州城。
百姓自发前来吊唁,府门前很快排起了长队。
人们低声啜泣,为这位曾经保卫国家、造福百姓的老将军送行。
而在遥远的北京,李鸿章正与法国公使举杯相庆,《中法新约》即将签订。
法国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而大清帝国,则再次在不败中尝到了失败的苦果。
左宗棠的预言终将应验——李鸿章的名字,将永远与\"卖国贼\"三个字联系在一起,背负千古骂名。
而左宗棠自己,则将作为爱国将领被后人铭记,尽管他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