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过后,午后的风裹挟冷意刮过光秃枝桠,驻足小轩窗浮动寂寥,荷花池莲叶蜷缩枯败,空气丝丝微薄怅惘。
岑枝抬手接下一片梧桐叶,她什么都没说,望着沙沙樟树绿意下和睦的父女,她弯弯眼睛,繁华尘埃落定后的沉静时光,总有些不真实。
齐漾大声唤着,“母后,你快来呀,父皇刚刚给漾儿画了一只小老虎,跟真的一样呢!”
岑枝应下,拢拢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齐漾身上,“漾儿冷不冷?”
齐漾摇头,兴致勃勃欣赏画上的老虎。
齐贞把岑枝揽进怀里,拍拍她的肩,留恋蹭她的发顶,手掌包着她有些发寒的双手摩挲。
他慢慢道,“凭音,那时都怪我,是我太过,害得你跌下荷花池。还有许多事,都是我的错,一朝一夕弥补不完的那种,我都知错了,我想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我总觉得喜欢就是要占有,其实我现在也改不掉,我还爱吃醋,我脾气也不好,你对我就没有丁点占有欲吗?”
岑枝说往事波澜不是很大,眼神也是淡淡的,有时候还有笑意,“占有?嗯……我想想,有吧,比如我好不容易尝到一点爱的滋味,你将萧缪纳妃,我知晓我们的情意都是双双自愿,可心里还是难受。再往之前一些,因为林峄的事,我对你说了狠话,那时我自己活不下去,本想就此结束,可她们说,你也病倒了,我一直没想过,在你心里分量那般重。我这人的确缺心眼,你一次又一次对我袒露心声,我总想着逃,总想着躲,但你要是多迈两步,我又忍不住想依靠你,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性子。”
“误会好多好多,但林峄的事,你确实做得不对,你这人嫉妒心强,之前嘴硬得要死,说了好多让人伤心的话,后来我还给你,你便受不了了,你那是该的。”
“现在我学聪明了,凭音说什么都对。”齐贞吻吻岑枝的额心,“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像上辈子的事。”
“父皇母后,你们在说什么呢?”
齐漾坐到岑枝怀里,仰头望着二人嘻嘻笑。
岑枝伸手拿过葡萄,小心剥皮递给她,青绿的果肉汁水丰富,甜香四溢,“在说母后与你父皇的纠缠旧债。”
齐漾似懂非懂点头。
“楼太傅说我的字和功课都进步了,课上也认真,我每日下学都去寻父皇讨论功课,父皇总能见解独到,晚些时候,母后又教我写写字,现在我觉得自己比之前厉害多了。”
岑枝先是夸夸,最后严肃起来,“漾儿辛苦,这段日子其余太傅也与母后夸过你的功课,只不过……你在学堂与其余伴读欺负人的事,太傅也告诉母后了。”
“打人是不对的,我知道的,只是他们嘴巴讨厌,我就出手教训了一下,小施惩戒罢了,我下手有分寸的,母后别生我气了。”齐漾又撒起娇来,她心里知道父皇听母后的,自然就一个劲对岑枝牢骚嘟哝。
岑枝摸摸她的头,“他们毕竟是官宦子女,日后也不要太过了,太子詹事刘大人毕竟跟在你父皇边上任事,再胡闹也不能把人家儿子气哭,还有大理寺杜大人的女儿,漾儿怎么三天两头偷藏人家的书卷,宋大人的儿子前两天被你淋了一桶水,人现在还病着……”
“嗯……漾儿记住了,但他们先惹我的,这些事父皇也知道,父皇说让我打回去,我就打了。”齐漾频频点头,指着齐贞一阵告状。
齐贞连忙撇清,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利落起身就要逃,“阿鸾胡说,父皇哪有这么说,父皇是说,有些官宦子弟仗着身份欺凌弱小,口出狂言,阿鸾得学会好好斡旋,可没叫阿鸾动手……”
“你看你教的鬼点子,前些日子诉苦都跑我这来了。多大个人了,闲两天不知道该怎么当皇帝了是不是?”岑枝抓起书就要去追齐贞,嘴上念叨着。
小禄子拦都拦不住,索性干站着捂眼睛,妘竹牵着齐漾看好戏,齐漾朝她竖大拇指。
齐漾笑吟吟,“妘姐姐高招啊。”
齐贞也不好意思叫喊,只是围着凤仪宫的殿园躲,“我错了我错了,凭音你别生气了……”
“最好别让我抓到你。”岑枝气得把书扔过去,叉腰对齐漾说,“漾儿不许跟他学,他那一身都是坏毛病。”
二人三天两头就得闹上一场,大伙早就习以为常了。
等到齐漾生辰前夕, 岑枝把她叫到跟前,宫人上前帮着她量尺寸。
待她们忙活完,齐漾才出声问,“母后是要给我做新衣服啦?”
“嗯,瞧着你这段时间长高了不少,尚宫那里的尺寸想来该变变了,趁机将生辰那日礼服也改改,母后与你父皇自然不能把你疏忽了,漾儿不一样,漾儿肯定喜欢热闹。”岑枝将她牵到妆台菱花镜前。
妘竹捧着首饰匣上来,岑枝对着镜子妆点,“漾儿戴什么都好看,倒是选不出来了,都留下吧。”
齐漾抱着岑枝的腰,“母后,这两日你都忙活这个,歇一歇吧,这些事情我都不是很在意的。”
“母后在意呀,漾儿年后可就六岁了。”岑枝拍拍她的背,蹲在她面前,“母后想让漾儿好好过生辰,开开心心过每一日。”
齐漾,“嗯嗯!”
初冬第一场雪下来,天地宫道皑皑,各异云团低压压的罩在宫宇之上,晨起推开窗,雪花细密自来,外头宫人进来添炭盆。
岑枝被妘竹服侍起来盥洗,更衣毕后,齐漾穿着厚厚的花缎小袄蹦蹦跳跳进来,松黄裙摆摇摇,双髻绒绒,身上还有些未融化的雪花。
“母后!”
“漾儿起这么早。”岑枝过去拍拍她身上的雪,见她兴致冲冲笑眯眯的,猜到,“是堆雪人了?”
齐漾好奇看着妘竹继续为岑枝打点,与她一起坐到妆镜前,“父皇帮我堆的,就在外头呢,母后稍后与我一同去看看吧。”
岑枝拿起螺黛,笑道,“你们父女才是相见恨晚吧。”
“嘻嘻。”
齐贞拢拢身上的玄色狐绒披风,呼出雾气搓搓手,见岑枝出来罩在了她身上,“凭音冷不冷?”
“我还好,你呢?”岑枝把手炉给他,嗔怪道,“大早上堆雪人,你也不怕冻着自己。”
齐贞道:“哪能,我有衡量。”
小雪喵喵扒拉着岑枝的裙摆,岑枝弯腰把她抱起来,逗它玩,齐贞顺势把齐漾也抱了起来,小禄子本来想撑伞过去,被妘竹拽住了。
“父皇,雪人没有鼻子。”齐漾忸怩说。
齐贞将她放下来,“阿鸾去添上吧。”
齐漾找了个枝条塞上去,再回头岑枝出现在了齐贞怀里,二人对视笑后,目光移到齐漾身上。
小雪后腿一蹬跳下来,凑到齐漾边上温顺舔毛,呼噜噜哼唧。
齐漾摸摸它的脑袋,伸出一只手接雪花,“马上就是冬至了,时间好快呀,我就要六岁了。”
瞧着雪小一些,齐漾不怀好意蹲下身开始团雪,围在院里闹腾,她也不砸旁人,光砸齐贞身上了。
岑枝还去帮她,齐贞还手也不是,不还手也不是,只能偏头躲。
齐漾手上动作不停,“母后母后,我们团个超级大的。”
岑枝笑,“你想砸死你父皇啊?”
齐漾摆摆脑袋,迅速把雪球捏好,嘀嘀咕咕说:“不能不能,那么大我还拿不起来呢,母后你是不知道,你不在那段时间,父皇跟行尸走肉一样,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很担心你的,现在他倒是开心得不得了。”
岑枝看着走过来的齐贞,起身往旁边闪,忍不住捂嘴笑,指着齐贞,“你快把眼睛闭上。”
齐漾也跟着她在院里左右跑,最后躲到妘竹和小禄子后面偷笑,妘竹帮齐漾搓搓发红的手,戴上手套。
岑枝用手蹭蹭盆栽上的积雪,待冰得厉害,罩在了齐贞两侧耳朵上,憋不住笑揉他的耳朵,见他激灵要动,立刻跑开,齐贞反身要去捉她。
“还说我不怕冷,你手冰得那么厉害,别感冒了。”
“你不追我,我就停下来。”
“真的?”
“肯定是假的。”
齐贞跟她闹了一会儿,岑枝也跑不动了,叉腰让他别追,齐贞好笑看向她。
雪势渐渐变大,三人躲进廊下说笑。
“今年的雪不一样。”
“哪里?”
“因为有你。”
岑枝俶尔笑了,“嗯,我也觉得不一样。”
齐漾,“还有我!”
小雪埋头继续在雪地扑小鸟。
齐贞把齐漾抱起来,再把岑枝搂进怀里,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恍惚回到当初匆忙送伞情景,自己那时十来岁,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