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张邈醒来时,枕畔已空。
他缓缓睁开眼,脖颈处传来隐隐的刺痛,伸手一摸,指腹触到几道浅淡的掐痕,显然已经上了药,却仍泛着微微的红。他低笑一声,昨夜种种浮上心头。
潮湿的水汽仿佛还黏在皮肤上,王镜伏在他身上的重量轻得像初春的浮萍,随着呼吸起伏时,发尾扫过他赤裸的胸腹,带来一阵细碎的痒。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痒”,王镜便停下来,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竟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用牙齿叼住发带的一端,抬手将散落的青丝一把拢在脑后,另一只手抽出嘴里的发带,绕着束好的头发缠了几圈,系个结,乌发便妥帖束起。
张邈有一瞬的失神。
无声的潮汐将他裹挟在痛苦与欢愉的交界,濒临极致时,她的手轻轻环上他的颈间,那似有若无的收紧,竟让微窒的眩晕与极致的战栗缠作一处。
他像失了支撑的飞絮,在骤然涌来的潮水中坠向无边软绵,仿佛真的飘进了春溪深处,被最温润的涟漪轻轻拥住。
回忆至此,张邈喉结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上的痕迹。
王镜嘴上说着原谅,身体却诚实地泄了愤。那些带着怒意的辗转,半分温柔也无,分明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连事后的温存都吝于给予。
偏他沉溺其中。
对她施加的一切,全盘收下。
痛愈深,情愈切。至少她不会对别人这样。
何况床笫欢愉,肌肤相亲,呼吸交错,都让他觉得离她那么近。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只要她能消气,剜心剖肝他也愿意亲手奉上。
只是枕边空荡时,那点满足里还是渗进了失落。
张邈愣了愣,起身慢条斯理地收拾梳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
推门而出时,侍从匆匆来报:“大人,主君已下令启程回京,车驾已在府门外候着了。”
张邈一怔:“这么快?”
侍从低着头回话:“主君说您昨夜……辛苦,特意吩咐扰您清梦,让您好生歇息。”
张邈扯了扯嘴角。这般体贴,倒像是把他当成了承宠后需要休养的姬妾。
他唇角微勾,“主公现在何处?”
“已在府门口,即刻便要出发了。”
张邈大步流星赶至府门,远远便见王镜立于车驾旁,披着玄狐大氅,玉貌清扬。见他来了,只是淡淡颔首。
张邈走近,上前行礼:“主公怎么走得这么急?莫不是赶着赴谁的约?”
他语带调侃,“看来这兖州的茶饭,竟留不住主公片刻。”
“兖州事了,该回京了。京中还有奏章堆着等批。”
王镜眼神清澈,神情淡然,和往日接见下属时并无二致。
可张邈偏生记得她昨夜垂眸时的缱绻,记得她颈间的薄汗,记得她扣在自己颈上的手——怎么能一样呢?他们明明那样亲密过,此刻却将他推回普通臣属的位置。叫人因她患得患失。
张邈抿了抿唇,语气里裹着几分怅惘,“罢了,想来是我福薄,终究无缘长侍左右。”
话刚出口,他便想起荀彧、郭嘉那些能时常围在她身边的人,酸涩如蚁,细细啃噬心尖。
“邈恭送主公。”
他退后两步长揖及地,广袖垂落掩住颤抖的指尖。起身时忽觉袖口微沉。王镜的尾指隔着衣料轻轻勾住他的,一触即分。
“有空,我再来看你。”她说。
张邈先前的傲慢霎时褪去,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了低柔:“主公且安心启程,兖州有我在,必不会出半分差池。”
话刚出口,他耳尖微红。
这语气,这姿态,活像个守着空房、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可再一想,旁人做那三妻四妾或许是自轻自贱,他张邈甘愿屈居人后,却是实打实掏心掏肺的倾慕,又怎能混为一谈?
王镜登车,车帘垂落的一瞬,便隔断了她的身影。张邈伫立原地,望着车马仪仗缓缓远去,恰似深宫中的妃嫔,目送君王远去,唯有无尽等待里,数着晨昏盼下一次相见。
侍从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咱们回去吗?”
张邈收回目光,轻笑一声:“回吧。”
昨夜是梦,今朝是醒。
可梦也好,醒也罢,他终究是得偿所愿了。
……
王镜回到翊京后,生活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朝堂政务、军务调度,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这日,她特意入宫觐见刘协,将濮阳陈氏的事情详细禀报。
御书房内,刘协正倚在软榻上读书。见王镜进来,他放下书卷,脸上露出几分欣喜。
王镜将陈氏乳母之事娓娓道来,她说到那乳母已被处决,陈家也被发落时,刘协却显出几分茫然。
“陈氏乳母?”刘协皱眉思索片刻,忽然恍然,“哦,是了。那是先帝在位时的事了。那时我还是陈留王,府里确实有个陈姓乳母。不过……”他摇摇头,“并不算亲近。”
王镜静静听着,注意到皇帝说这话时神情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
刘协很快又露出笑容,“爱卿处置得极为妥当。这等仗势欺人之辈,本就该严惩不贷。”
王镜垂眸应是,心中却泛起波澜。
她忽然意识到,对皇帝而言,那陈氏乳母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可对陈家来说,这层关系却成了他们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倚仗。皇权之下,哪怕是最微末的联系,在民间都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滔天权势。
“照君姐姐。”
告退时,刘协忽然唤住她,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舍,“我知道你政务繁忙,我现在甚少见到你。若照君姐姐有闲暇,多进宫来陪陪我可好?”
王镜转身,看见刘协眼中流露出的期待,她微微一笑,颔首应诺。
走出宫门时,夕阳正好。王镜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宫阙。
此刻握在她手中的权力,不过是借用了皇权的威势。若有朝一日,她能够真正执掌这万里江山,站在权力之巅俯瞰众生,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侍卫牵来马匹,打断了她的思绪。王镜翻身上马,在暮色中离开了皇宫。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就像她心中逐渐清晰的野望,一声声,越来越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