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陈氏的覆灭,在兖州掀起了一场风暴。百姓欢呼雀跃,豪强们却如惊弓之鸟,纷纷收敛爪牙,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然而,王镜站在官署的高楼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田垄和坞堡,眉头却未曾舒展。
“主公,陈氏已除,百姓称颂,您为何仍忧心忡忡?”张邈轻声问道。
她太清楚了,兖州归附不久,旧有的秩序尚未彻底打破。那些盘踞在阴影中的豪强,依旧在兼并土地,欺压百姓。今日杀一个陈彰,明日还会有张彰、李彰……
就像看见一只蟑螂时,暗处早已是成群结队的巢穴。东汉百年积弊,豪强如附骨之疽,早已深入肌理。
那些世代盘踞的世家大族,靠着政治特权强占良田,用高利贷套牢农户,将自耕农逼成“徒附”,名为佃农,实为私奴。
他们筑起坞堡,豢养私兵,把庄园变成国中之国,让朝廷的赋税徭役都成了空谈。
梁冀之流霸占洛阳良田的旧事,在地方上不过是日日上演的寻常戏码。土地私有制的合法外衣下,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残酷现实。
这些豪强,吸的是百姓的血,啃的是王朝的骨,若不根除,他日必成大患。
仅仅杀几个豪强,无法根治顽疾。刽子手只能诛恶,医者方能刮骨疗毒。
……
不久后,一道《抑兼并令》迅速发出。
丞相府令曰:
夫国之根本,在于农桑;民之生计,系于田亩。然今豪强兼并,侵夺民产,致使百姓流离,田土荒芜,国库空虚,天下动荡。此乃祸国殃民之大弊,不可不除!
今奉天子诏,行抑兼并之政,以正国本,以安黎庶。
各州郡县须严查境内田产,凡隐匿不报者,一经查实,田产充公,主事者以欺君之罪论处。
地契严核,凡地契无官府印信者,视为无效,原主可申诉取回。豪强强占之田,一律归还本主。
田税改制,凡田产不足十亩者,免税三年,以恤贫民。
十亩至百亩者,按旧制纳赋。
百亩以上者,每增百亩,税加一成,最高至五成,以抑豪强蓄田。
丁税调整,无地佃农免丁税,减轻负担。
豪强蓄养奴婢超十人者,按人头征税,不得肆意蓄奴。
豪强所占土地,须按实际依附人口申报,超额部分视为无主荒地,收归官有,分与无地之民。凡隐匿人口者,以逃役论罪,田产充公。
没收豪强非法所得之田,设军屯、民屯,招募流民耕种,三年内免赋,以安民生。屯田所获,三成归民,七成归官,充实军粮。
首恶必办,凡强占民田、逼良为奴者,主谋斩首,家产抄没。从犯若能检举首恶,可免死罪,改为流放或苦役。
地方官吏若包庇豪强,与豪强同罪。百姓告发豪强兼并者,赏田十亩,以励民心。
军功授田,从被解救佃户中选拔青壮充军,立战功者授予田宅。
……
此令一出,兖州豪强震恐,百姓欢呼,天下为之震动。
然而,良法美意,若行之不力,终是纸上空谈。
王镜遂设监察司,专司察举百官,严防与豪强勾连。凡贪墨舞弊、徇私枉法者,轻则流徙三千里,重则斩立决,绝不宽宥。
于是任命满宠主事,告诫道:“伯宁素有铁面,今付此任,唯在得实。无论官阶高下,凡涉赃私,尽可按律处置,不必禀问。”
满宠领命而去,选干练吏员,他们不穿官服,混在农户、商贩中,听乡野间的议论,查赋税账簿的漏洞,访被豪强欺压者的冤情。
很快,便有一批与豪强有牵连、收受贿赂的地方小吏被揪了出来,按律流放;一名隐匿豪强田产、收了千两白银的县令,更是被满宠直接押到市集,当众斩首。
一时间,兖州官场人人自危,再无人敢轻易与豪强勾连。那些原本想阳奉阴违的官吏,看着同僚的下场,只得收起歪心思。
刀剑可以杀人,但诛心才能治世。
王镜还命人培训戏班,编排新戏,巡演各地。
戏台上演的不是才子佳人,而是农夫因土地被占、卖儿鬻女的惨状,是豪强的嚣张跋扈,最终,清官降临,铲除奸恶,百姓沉冤得雪,恶人伏诛。
台下百姓或看得泪眼婆娑,或咬牙切齿,或拍手称快,对豪强的愤恨、对公道的渴望,在一声声叫好中沸腾。一时间,无人再敢明目张胆兼并土地。
新政推行以来,兖州风气为之一变。百姓分得土地,赋税减轻,生活改善。豪强们战战兢兢,再不敢肆意妄为。
官府威信大增,政令畅通无阻。
王镜见证着这一切,但她知道阴影从未真正消失。土地兼并的根源太深,她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劈开一道光。
总要让人信,信这世上,真的有公义可言。
……
李老四牵着女儿李娥的手,站在濮阳城新搭的戏台前。
台上锣鼓喧天,台下人头攒动。自从靖国公王镜颁布《抑兼并令》,兖州各地便多了这样的戏班子,专演豪强伏诛、清官断案的故事。
“爹,这戏……真演的是咱们家的事?”李娥仰着脸,小声问,她的声音还有点发颤,手腕上的瘀伤刚褪成浅黄,可在陈家受的折磨和惊吓,终究是刻进了骨头里。
李老四没说话,只是把女儿往身前护了护。自靖国公大人斩了陈老狗,还了他家被占的田地,又免了三年的赋税,他夜里总睡不着,总怕这好日子是梦里的光景。
戏开了场。
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跪地痛哭:“老爷!求您开恩,再宽限几日吧!这田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卖啊!”
对面,一个锦衣华服的豪强冷笑:“宽限?你欠我的债,利滚利,早该拿田抵了!今日不交地契,就拿你女儿抵债!”
李娥身子一颤,抓紧了父亲的手。那豪强横肉堆脸的样子,和陈彰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老四则眼眶发热,喉咙发紧。这戏里的老农,不就是从前的自己吗?
戏台上的汉子被按在地上打,嘴里直叫唤,“我女儿才十三,你们不能啊!”
台下有人开始抹眼泪,还有人不时怒骂。
“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绝人生路啊!这些豪强就该千刀万剐!”
后排还有一个老汉咳着嗽骂:“这些天杀的!俺家那二亩地,就是这么被姓黄的抢去的!”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可不是!俺哥被逼得去给张家当佃户,累断了腰还换不来半升米!”
李娥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不是怕,是心里头堵着的那股子气,跟着戏里的汉子一起喊了出来。她看见戏里的小姑娘被拖拽着往外走,哭喊着“爹”,那声音,和她当初被陈家牙子抓走时一模一样。
忽然,台上鼓点骤急,一队官兵列阵而出,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个穿着官服、腰悬长剑的女官纵马而来,大喝一声:“住手!”
是靖国公!台下有人低低惊呼。
李老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见戏里的女官指着那豪强,一字一句道:“强占民田,逼良为奴,按律当斩!”那人慌了神,跪地求饶:“大人饶命!我、我可是有靠山的!”
官员冷笑:“靠山?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剑光一闪,那豪强的“脑袋”滚落在地,台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有人把手里的草帽往天上扔,有人使劲拍着巴掌,巴掌都拍红了。
李娥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她看见戏里的汉子搂着失而复得的闺女,跪在地上给女官磕头,那姑娘的眼神亮闪闪的,再没有了先前的惊惧。
她仰头看向父亲:“爹,咱们的仇……真的报了吗?”
李老四抹了把脸,重重点头:“报了!靖国公大人亲自斩了陈彰,咱们的田也还回来了……”
戏终人散,父女俩慢慢往家走。夕阳西下,田垄上新插的秧苗泛着青翠的光。
“爹,以后年年秋收,咱们能吃饱了吧?”李娥轻声问。
李老四笑了,“能,咱家十亩地,头三年不交税,收成全归自己。等卖了粮,爹给你扯块花布做新衣裳。”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风里带着泥土的腥气,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踏实。
“娥儿,这世道……真的变了。”
戏里戏外,都是人生。但从此以后,他们的人生,终于能活在光里了。
【叮——成功获得信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