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商号的商队里,一直跟着个沉默的女人。
她脸上蒙着灰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左额角有道狰狞的疤痕从布下蔓延出来,像条蜷着的蜈蚣。
进雁门关时,她缩在最后一辆马车里,直到朱珩的仪仗经过,才悄悄掀起布帘一角,那双眼睛里突然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怨毒,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许怀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小令牌。
这女人是商队在黑风口救下的,自称被阿那也部落掳走的中原妇人,可她看朱珩的眼神,绝不像看一个素昧平生的太子。
更奇怪的是小翠鸟。
这只平日里聒噪得能掀翻屋顶的鹦鹉,自打进了北疆地界,就缩在许怀夕的袖袋里一动不动,连羽毛都炸着,活像只被冻僵的麻雀。
方才沈云岫过来时,它突然“噗”地一声掉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往桌底钻,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竟像是在害怕。
“这鸟儿怎么了?”沈云岫弯腰想捡,小翠鸟却吓得直撞墙,羽毛掉了好几根。
许怀夕赶紧把它拢进手心,轻轻顺毛:“许是北疆风大,吓着了。”
她抬眼看向沈云岫,见他眉宇间带着疑惑,又补充道,“阿蛮说想养几日,让它跟蛊虫作伴,说不定能壮壮胆。”
沈云岫没再多问,只是目光掠过角落里的灰衣女人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入夜后,城楼上的风更烈了。
许怀夕躺在榻上,听着沈云岫在案前翻地图的沙沙声,忽然觉得小腹轻轻一动。
像有只小拳头在里面敲了敲,又像条小鱼尾巴扫过,细微却清晰。
她猛地按住肚子,呼吸都屏住了。
“怎么了?”沈云岫立刻放下书卷走过来,烛火映着他清隽的眉眼,满是担忧,“是不是着凉了?”
“不是。”许怀夕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声音带着点颤,“它动了……云岫,你看。”
话音刚落,那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又轻轻踢了一下。
沈云岫的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触感,像春风拂过湖面时的涟漪,细微却震颤人心。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素来稳如磐石的手竟微微发颤,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小小的生命。
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从未有过的狂喜,像孩子找到了遗失的珍宝,又像旅人终于望见了灯塔。
“它……”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它在跟我打招呼?”
许怀夕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这个在沙盘前能运筹帷幄、在战场上能杀伐果断的军师,此刻竟像个手足无措的少年,连指尖都不敢用力。
“嗯,它在说,多谢沈先生给它取名‘望舒’。”
她故意逗他,手指划过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那是常年握笔、执剑磨出的痕迹,此刻却温柔得能托起一片羽毛。
沈云岫却没笑。
他俯身靠近,鼻尖几乎贴着她的小腹,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眼神软得像化开的春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声音里带着怜惜:“辛苦你了。”
他想起江南的梅雨季,她为了查粮仓的账册,趴在案前三天三夜没合眼。
想起黑风口的风沙,她裹着单薄的披风,指挥商队避开暗礁。
想起每次遇袭,她总是把他护在身后,手里的匕首比男人还稳。
可此刻,她蜷在榻上,脸色因疲惫而泛白,却因为腹中的动静,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不辛苦。”许怀夕摇摇头,拉住他的衣袖,“你听,它又动了。”
沈云岫赶紧凑过去听,这次小家伙动得更欢了,像是在里面翻了个身。
他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掌心传过来,温温热热的。
许怀夕忽然觉得,北疆的寒风再烈,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角落里的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映得墙上两人的影子紧紧依偎着,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
小翠鸟被阿蛮带去了偏帐。
阿蛮把它放进铺着棉絮的竹笼里,旁边还摆着一小碟粟米。
可这鸟儿缩在笼子角落,连眼皮都懒得抬,跟平日里抢食时的凶样判若两鸟。
“你这小东西,真是没出息。”阿蛮戳了戳笼子,“沈先生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了你。”
小翠鸟猛地抖了抖,往更里面缩了缩。
阿蛮没注意到,它藏在翅膀下的爪子,正死死抓着一根羽毛——那是方才在沈云岫靠近时,吓掉的尾羽。
后日夜里,月色格外亮。
阿蛮起夜时,见竹笼空了,心里一慌,赶紧提着灯笼去找。
刚转过帐子拐角,就见小翠鸟扑腾着翅膀,在柴房顶上盘旋,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喳喳”声,像是在警告什么。
阿蛮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柴房门口,那个灰衣女人正鬼鬼祟祟地往怀里塞东西。
月光洒在她掀开的布帘上,露出半张布满疤痕的脸,眼神阴鸷得吓人。
“谁在那里?”阿蛮大喝一声。
女人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怀里的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竟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还有一张画着雁门关布防的草图。
小翠鸟突然俯冲下来,狠狠啄向女人的手背。
女人痛呼一声,挥手想打,却被阿蛮扑上来按住:“你是谁?!”
争执声惊动了守夜的士兵。
很快,许怀夕和沈云岫也赶来了。
朱珩闻讯赶来时,那女人已经被捆在了柱子上,灰布被扯了下来,露出一张被疤痕扭曲的脸。
朱珩看着她,脸色骤变,“你究竟是谁?”
女人突然大笑起来:“我是谁?对啊,我是谁?”
二十四年前,她被宁王选做的替身,从此就身不由己。
没想到她的女儿也是如此,宁王真是好狠的心。
“我究竟是谁?”
北疆的风卷着沙砾拍打在帐帘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许怀夕坐在榻边,指尖悬在小腹上方两寸处。
小翠鸟缩在她袖袋里,尾羽上的血痂还没褪尽。
自柴房那场闹剧后,这鸟儿便再不肯离开她半步,连沈云岫靠近时都要竖起羽毛警惕——
它比谁都清楚,帐外那个被铁链锁着的灰衣女人,藏着不少秘密。
“把她带进来。”许怀夕对着帐外吩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