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夕望着风尘仆仆的大哥，眼眶猛地一热。
眼前的许铮鬓角已染了霜色，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
那双眼睛里的关切，还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攥着海螺的手微微发颤，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进衣领，烫得人心头发紧：“大哥……”
这声哽咽的呼唤刚落地，许铮那身洗得发白的戎装忽然绷紧。
他跨前两步，军靴碾过沙砾的声响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目光扫过怀夕单薄的肩头，又落在她平平的小腹上，终究是没敢伸手，只哑着嗓子重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云岫悄然退后，将这片潮湿的重逢让给他们。
许铮这才侧目，浓眉下的审视带着沙场历练出的锐利：“这位是？”
“他叫沈云岫。”许怀夕用袖口抹着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是陪我回来的。”
“沈某见过许将军。”沈云岫拱手时身姿端方，目光在怀夕泛红的眼角稍作停留，才转向许铮，“途中山路崎岖，多有叨扰。”
许铮回了个干脆的军礼，指节因常年握枪泛着冷白：“沈公子客气。怀夕身子弱，此处风硬，先随我回府。”
马车轱辘碾过官道时，许怀夕总忍不住偷偷看大哥。
许铮察觉到她的目光，从行囊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家，我让人从云州捎的。”
糖糕的甜香漫开来，许怀夕咬了口，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大哥，你鬓角都白了。”
“废话，你大哥都快五十的人了。”
许铮用指腹蹭掉她的泪珠，动作粗粝却温柔，“倒是你，怎么……还跟当年被我扛在肩头时一个模样？”
这话让沈云岫也愣了愣。
他侧头看向怀夕，她垂着眼帘，睫毛上还沾着水光，鼻梁小巧挺直，娇嫩漂亮。
许怀夕攥着糖糕的手紧了紧：“大哥…”
许铮没再追问，转而说起家里的事。
“你大嫂秦岚还在西疆，前阵子打了场胜仗，刚把蛮族赶回狼居胥山以北。你二嫂苏湄跟着她，如今已是娘子军的副统领，上个月还寄了匹她们亲手织的胡麻布回来，说给你做件夹袄。”
“大嫂二嫂在边关？”许怀夕惊讶地抬眼，“她们身子吃得消吗？”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大哥他们早该成亲了。
“你当许家娘子军是吃素的？”
许铮眼里闪过骄傲，“你大嫂说，许家的规矩就是男女同守国门。前儿她还捎信来，说在南疆寻到几块暖玉，派人送来，已经在路上了。”
说话间马车已驶入将军府。
朱漆大门内，早有仆从候着。
许怀夕刚下车，就被个穿着墨绿比甲的妇人拉住手，正是三哥许术的妻子周氏。
周氏前几日带着女儿回娘家了，不在家倒也不知道这些事。
还是许术派人把她接回来的。
她手里还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三哥的小女儿许念安。
“想必你就是四妹！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周氏眼圈通红，指着小姑娘，“快叫四姑姑。”
“四姑姑好。”许念安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好奇地打量着她，“姑姑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人。”
许怀夕被逗笑了，从袖中摸出颗莹润的珍珠塞给她：“给你玩。”
正厅里暖意融融，二叔许呈水拄着拐杖坐在上首，见了怀夕，浑浊的眼睛亮起来：“明姐儿，过来让二叔瞧瞧。”
许怀夕依言走过去，被二叔枯瘦却有力的手握住。
许呈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忽然拍了拍大腿：“明姐儿真是你…云姐儿要是还在的话……”
二叔有些哽咽。
明姐儿是他的养女，他一生未娶，可惜养女成为太子妃不到一年就……
这时许承端着茶进来，脚步猛地顿住。
他今年刚满十六，听父亲说四姑时总以为是位饱经沧桑的长辈，可眼前这女子眉眼清亮，笑起来时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竟比府里的丫鬟还要年轻。
他捧着茶盘的手紧了紧，想起父亲前日让他查的——关于这位四姑的来历。
许殷推了儿子一把，笑着对怀夕道，“这小子小时候天天念叨你。”
许承脸一红，把茶碗放在沈云岫面前时，特意多瞟了他两眼。
这人穿着件月白长衫，手指修长干净，正不动声色地将窗边的风帘系好，分明是怕怀夕着凉。
晚膳摆上桌时，满桌海货。
许怀夕捡的海螺被炖成了奶白的汤，螃蟹红亮亮地码在盘子里，还有青灰色的蛤蜊正张着壳吐着鲜气。
她刚要伸手去够只梭子蟹，手腕就被沈云岫轻轻按住。
“别动。”他低声道，“性寒，你不能吃。”
满桌的目光“唰”地聚过来。许殷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怀夕的小腹：“你……你有了？”
许怀夕脸一红，点了点头。
许铮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磕在桌案上，他猛地起身，绕到怀夕身边，大手在她小腹上方悬了半天，愣是没敢落下去：“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沈云岫替她答道，已拿起只大虾剥起来，“大夫说前三个月最要紧，寒凉的都得忌着。”
他剥虾的动作极快，指尖灵活地掐掉虾头，捏着虾壳轻轻一捋，雪白的虾肉就露出来，还细心地挑去虾线，蘸了点姜醋汁才放进怀夕碗里：“吃这个，温性。”
许呈水笑得胡子都翘起来：“好！好！许家要添丁了！”
他转头对周氏道，“明儿让库房把那对和田暖玉拿出来，给明姐儿系在腰上。”
周氏忙应着：“等会就让人拿过来。”
许怀夕刚要道谢，沈云岫又剥了只虾塞进她嘴里，低声道：“先吃饭，话多伤气。”
这亲昵的举动让许承看得眼睛发直。
他爹常说军中规矩大，男女授受不亲，可这位沈公子对四姑，简直比对自己的命还上心。
席间谈到父母，许铮舀了勺海螺汤，忽然叹了口气：“爹走那年，还念叨着你和娘。娘留的那只玉簪，我一直收在樟木箱里，回头让你大嫂给你带来。”
“二哥去年去爹娘坟前，还种了两棵松柏。”
许术放下筷子，“说等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去给他们磕个头。”
气氛忽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