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义珍抬头,看见棒梗正把紫砂壶轻轻搁在茶盘上,壶底磕出一声闷响,像谁在远处敲了下门。
他没动,脚边海棠树影子已经缩到墙根,夜风凉得刚好,不冷不热,却让他后脖颈微微发紧。
钟小艾起身去拿外套,说要去姥爷家看老人,明天一早还要回汉东。
丁秋楠拉着她说了两句,无非是“别熬太晚”“记得吃饭”。棒梗没拦,只说了句:“小艾啊,京海那边最近不太平,你少往那边跑。”
钟小艾脚步一顿:“京海?我跑那儿干啥。”
“不是你。”棒梗看了丁义珍一眼,“是他爷爷那帮老部下,有些人手脚开始不干净了。”
丁义珍没接话,低头把那本磨得起毛的笔记塞回包里。他知道,老爷子口中的“不干净”,从来不是指贪了两顿饭、收了几条烟。
第二天下午,他刚回到青山镇,王大陆就找了过来,手里捏着份打印纸,脸色有点发青。
“哥,你听说没?赵立冬调京海了。”
丁义珍脚步没停:“哪个赵立冬?”
“还能哪个?赵立春他弟!”王大陆压低声音,“上个月刚下的任命,京海市常务副市长,分管城建、交通、招商——三块最肥的肉,全搂他怀里了。”
丁义珍这才停下,转过身:“谁推的?”
“上面没明说,但听说是赵立春在省里打了招呼。他哥现在是省委常委,一句话,有些人就得跑断腿。”
王大陆把纸递过来,“你看这个,京海城投最近换了三拨人,全是赵家那边的熟面孔。还有,京海港务集团的副总,前天半夜被带走,说是‘配合调查’,结果到现在连个正式通知都没发。”
丁义珍接过纸扫了一眼,是份内部通讯简报,标题写着《京海市近期干部调整动态》。名单密密麻麻,但有几个人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赵系”“旧部”“香江关联”。
他忽然笑了:“这阵仗,比当年我甫光叔运货还讲究排场。”
“你还笑?”王大陆急了,“你知道京海现在啥情况吗?前两天青山冷链在那边的配送中心,被人莫名其妙查了三次,消防、环保、市监全来一遍,连厕所下水道都测了。他们说我们‘疑似违规排污’,罚了八万。”
丁义珍眉毛一挑:“八万?他们真敢开这个口。”
“不止。”王大陆声音更低,“我托人打听,说赵立冬上任第一周,就召集了京海十几家本地建筑商开会,会上直接说——‘以后市里大项目,优先考虑本地企业’。可这些企业,八成跟赵家有往来款。”
丁义珍沉默了几秒,忽然问:“京海港那边,最近有没有异常调度?”
“有。”王大陆点头,“上周三晚上,一艘来自东南亚的货轮临时改道,本该停靠深水港,结果进了老港区。那地方早就停用了,连吊机都锈了。
更怪的是,船没卸货,停了六小时就走了。我问了甫光叔的人,说船上装的是‘电子废料’,可报关单是昨天才补的。”
丁义珍眯起眼:“老港区……那片地皮不是早划给新区规划了吗?”
“划是划了,可一直没动。”王大陆苦笑,“听说原定要建冷链仓储中心,结果规划批了三年,愣是没开工。现在倒好,半夜来艘破船,停六小时,走人。”
丁义珍没再说话,把那张纸折好塞进西装内袋,抬头看了看公司大楼玻璃幕墙上的反光。阳光刺眼,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忽然想起昨晚棒梗说的话——“有些人,手脚开始不干净了。”
干净?他心里冷笑。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干净。
中午,他拨通了周长利的电话。
“周叔,京海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才传来周长利低沉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点。”丁义珍靠在办公室窗边,“赵立冬上位,动作挺快。”
“快?”周长利哼了一声,“他是坐火箭上来的。赵立春在省里可能会往上走一走,他弟弟想当副市长,谁敢说个不字?可问题是,他不满足于副市长。”
“他想当市长?”
“不。”周长利声音压得更低,“他想当京海的‘土皇帝’。他已经开始拉人头,建班子,公安系统的几个实权科长,都被他私下约谈过。同伟也被他拉去谈了几个小时,不过看在你梁伯伯的份上没敢怎么逼同伟表态。
还有,京海开发区那块地,本来是留给新能源项目的,现在突然改成了‘综合商贸物流园’,招商方案还没出,就有三家建筑公司提前签了意向书——全是赵家亲戚开的。”
丁义珍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了两下:“那钟叔那边……”
“钟正国?”周长利语气一沉,“他现在也是在关键时刻。这次可能扶正,所以现在省里什么事都得开会讨论。赵立春嘴上说‘民主决策’,实际上,会前就把结果定了。钟省长提过两次京海的问题,都被以‘地方自主权’为由挡了回去。”
丁义珍闭了闭眼。
他知道,钟正国是他未来岳父,也是棒梗的发小,更是汉东省省长。可在这盘棋上,省长也不过是颗棋子,除非有足够大的势能撬动局面。
他挂了电话,转头对王大陆说:“你安排个人,去京海走一圈。别露面,只看不问。重点查三件事:老港区那艘船的背景,三家建筑公司的资金流水,还有——赵立冬最近见了哪些人。”
王大陆点头要走,又被他叫住。
“等等。再查一件事。”
“什么?”
“京海市财政局,最近有没有大额资金划转?尤其是‘应急项目’‘临时拨款’这类名目。”
王大陆一愣:“你要查账?”
“不查账。”丁义珍笑了笑,“我只想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又去了哪儿。钱流到哪儿,势力就长到哪儿。”
下午四点,他正翻着一份澳洲市场的冷链需求报告,手机震了一下。
是钟小艾发来的微信:“听我爸回来说京海那边有人举报赵立冬违规干预项目招标,纪委已经介入初步了解。”
丁义珍回:“了解?不是调查?”
“目前只是‘了解情况’。”钟小艾回,“材料是匿名寄到省纪委的,没盖章,没实名,连笔迹都像是打印后手描的。”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这种举报,就像往河里扔了块石头,听个响,然后就没了。
可他知道,有人已经开始动手了——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搅局。
他忽然想起棒梗泡的那壶老六堡,茶汤红得像陈年血。
现在,那血,似乎要滴到京海了。
他坐回桌前,打开电脑,调出一份《汉东省重点项目分布图》,在京海的位置画了个圈。
又翻开笔记本,写下几行字:
“赵立冬——城建、交通、招商
老港区异常靠泊——谁批准?
三家建筑公司——资金来源?
财政临时拨款——名目?用途?
公安系统接触——目的?”
写完,他合上本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黑色签字笔,拧开笔帽,笔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这支笔是他上次去北极圈时用的,防冻,耐压,写出来的字在零下四十度都不会断墨。
他低头看了看,笔尖在桌面上留下两个极小的墨点,像两颗钉子,钉进了木头。
半小时后,手机又震了一下。
王大陆发来一条语音:“书记,查到了。那三家建筑公司,上个月有笔共五千八百万的贷款,担保方是京海市财政局下属的‘城市发展基金’。基金账户……是赵立冬分管的。”
丁义珍没回,只把那支笔轻轻搁在笔记本上,笔尖朝前,像一把出鞘的刀。
他忽然想起棒梗昨晚说的话——“你得让人知道,你不只是为了赚钱。”
可现在,有些人,连赚都懒得掩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