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青城山笼罩在一层薄雾中。
纳兰湘独自站在西厢房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
她已经这样站了整整一夜,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侍女小翠小心翼翼的询问:“夫人,您醒了吗?掌门让奴婢来伺候您梳洗。”
纳兰湘深吸一口气,声音出奇地平静:“进来吧。”
小翠推门而入,手中捧着铜盆和毛巾。
当她看到纳兰湘仍穿着昨夜的衣裳,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时,不禁惊呼:“夫人,您一夜未眠?”
“无妨。”纳兰湘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中映出一张憔悴却依然美艳的脸,“替我梳个庄重些的发髻。”
小翠熟练地梳理着纳兰湘如瀑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纳兰湘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开口:“小翠,你在青城派多久了?”
“回夫人,奴婢十岁入府,如今已有八年了。”小翠答道。
“八年……”纳兰湘喃喃自语,“那你应该记得,当年掌门迎娶我时的盛况吧?”
小翠眼睛一亮:“当然记得!那天青城山张灯结彩,武林各派都派人来贺喜。掌门一身大红喜袍,骑着白马到纳兰家迎亲,那场面……”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夫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纳兰湘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罢了。”
梳妆完毕,纳兰湘换上一袭暗红色绣金线的长裙,腰间系着那条从不离身的银丝软鞭。
她对着铜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女子眉眼如画,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冷艳。
“夫人,早膳已经备好了,掌门在花厅等您。”小翠轻声提醒。
纳兰湘的手指微微颤抖,随即握紧成拳:“走吧。”
花厅里,李无是正在翻阅一本账册,面前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清酒。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夫人来了,昨夜休息得可好?”
纳兰湘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托夫君的福,一夜安眠。”
李无是似乎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这是江南新送来的‘女儿红’,夫人尝尝。”
纳兰湘没有碰那杯酒,而是直接问道:“屠刚什么时候走?”
李无是放下酒壶,脸上的笑意不减:“屠帮主难得来一趟,为夫想留他多住几日。”他顿了顿,“对了,今晚为夫在‘听雨轩’设宴,夫人务必出席。”
“听雨轩?”纳兰湘瞳孔微缩。那是建在后山悬崖边的一座小楼,平日里极少使用。
李无是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入她碗中:“屠帮主对夫人仰慕已久,想一睹夫人舞鞭的风采。”
纳兰湘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夫君是要我为他一人献舞?”
“夫人误会了。”李无是轻笑,“除了屠帮主,还有几位贵客。点苍派的林掌门、华山派的岳长老都会来。为夫想借这个机会,与他们商议武林大会的事。”
纳兰湘突然明白了丈夫的用意。这不是简单的宴请,而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政治表演。
她将成为丈夫展示给这些人的“诚意”,一个可以随意赠送的玩物。
“若我不去呢?”她轻声问。
李无是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他放下筷子,声音低沉而危险:“夫人,为夫已经给足了你面子。别忘了,你弟弟下个月就要参加武举,而主考官恰好是为夫的故交。”
纳兰湘的脸色瞬间惨白。
她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纳兰明,今年刚满十八,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李无是这招直击要害。
“我明白了。”纳兰湘站起身,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今晚我会准时出席。”
离开花厅,纳兰湘没有回房,而是径直走向后山的练武场。
清晨的练武场空无一人,只有几柄木剑整齐地排列在兵器架上。
她抽出腰间的银丝软鞭,“啪”地一声抽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鞭影如蛇,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纳兰湘将所有的愤怒、屈辱和绝望都倾注在这条鞭子上,鞭风呼啸,抽得四周草木纷飞。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化作一道红色旋风。
“好鞭法!”
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纳兰湘猛地收鞭转身,看到屠刚正站在不远处,一双虎目毫不掩饰地盯着她因剧烈运动而起伏的胸口。
“屠帮主。”纳兰湘强忍厌恶,行了一礼,“不知帮主驾到,失礼了。”
屠刚大步走近,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汗臭:“纳兰夫人不必多礼。早就听闻夫人的‘银蛇鞭法’独步武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纳兰湘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屠刚却得寸进尺,又向前一步:“夫人何必谦虚?李掌门好福气啊,娶到夫人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他眼中闪烁着淫邪的光,“不知今晚能否有幸见识夫人更精彩的表演?”
纳兰湘握紧鞭柄,指节发白:“屠帮主说笑了。妾身不过粗通皮毛,哪敢在各位前辈面前献丑。”
“哈哈哈!”屠刚大笑,“夫人太谦虚了!李掌门已经答应,今晚定让夫人好好‘招待’我们几个老家伙。”
这句话如同一桶冰水浇在纳兰湘头上。
尽管早已知道丈夫的打算,但亲耳听到还是让她浑身发冷。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既然如此,妾身定当尽力。失陪了。”
不等屠刚回应,纳兰湘快步离开练武场。她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落,关上门,她才允许自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夫人?”小翠惊慌地跑过来,“您怎么了?”
纳兰湘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小翠,去把我那套红色的舞衣找出来。还有,准备最烈的酒。”
“夫人要喝酒?”小翠惊讶道。纳兰湘平日几乎滴酒不沾。
“今晚我要好好‘招待’几位贵客。”纳兰湘冷笑,“怎能没有好酒助兴?”
小翠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而去。纳兰湘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这是她出嫁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防身之物”。
“母亲,您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吗?”纳兰湘轻声自语,手指抚过冰凉的刀刃。
片刻后,她将匕首藏入袖中,眼神已变得决绝。
夜幕降临,听雨轩内灯火通明。这座建在悬崖边的小楼三面环窗,可俯瞰整个青城山的夜景。
今夜月明星稀,山风微凉,本是赏景的绝佳时机。
纳兰湘穿着一袭大红纱裙踏入厅内时,四个男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她身上。
李无是一身素白长衫,端坐主位,俊朗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屠刚粗犷豪放,眼中满是贪婪;点苍派掌门林远道一袭灰袍,看似仙风道骨,眼神却不断在纳兰湘身上游移;华山派岳长老则故作矜持,但握杯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夫人来了。”李无是起身相迎,亲手扶纳兰湘入座,“诸位,这便是拙荆纳兰湘。”
三位客人纷纷行礼,口中满是溢美之词。
纳兰湘强忍恶心,一一回礼。
她的目光扫过丈夫的脸,发现他眼中竟有一丝得意,仿佛在炫耀一件珍贵的藏品。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
屠刚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说话更加肆无忌惮:“李掌门,听说尊夫人的鞭法出神入化,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
李无是微笑看向妻子:“夫人意下如何?”
纳兰湘知道这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她缓缓起身,声音异常平静:“既然各位前辈有兴致,妾身献丑了。”
她走到厅中央,抽出银丝软鞭。
随着第一个动作展开,红衣翻飞,鞭影如虹。
纳兰湘将所有的愤怒与屈辱都倾注在这支舞中,鞭风呼啸,抽得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男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屠刚的酒杯悬在半空,酒水洒了一身都浑然不觉;林远道抚须的手停在半空;岳长老则张大了嘴,活像一条搁浅的鱼。
只有李无是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舞毕,纳兰湘收鞭而立,胸口剧烈起伏。厅内一时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妙!太妙了!”屠刚拍案叫绝,“李掌门,尊夫人真是人间绝色!”
李无是举杯示意:“诸位过奖了。来,再饮一杯!”
酒越喝越多,气氛也越来越放荡。
屠刚开始讲一些下流的江湖轶事,引得林远道和岳长老哈哈大笑。
纳兰湘坐在李无是身边,感觉像被无数只蚂蚁爬满全身。
终于,李无是放下酒杯,轻咳一声:“诸位,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此散了吧?”
屠刚却大声反对:“李掌门,这才哪到哪?夜还长着呢!”他意有所指地看向纳兰湘,“尊夫人方才的表演,我等还没看够呢!”
李无是面露难色:“这……”
林远道捋须笑道:“李掌门,屠帮主说得有理。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辜负?”
岳长老也附和道:“是啊,武林大会在即,我等正该多亲近亲近。”
李无是叹了口气,转向纳兰湘:“夫人,你看……”
纳兰湘知道戏肉来了。
她直视丈夫的眼睛,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李无是,你会下地狱的。”
李无是面不改色,依然温柔地笑着:“夫人醉了。来人,送夫人去东厢房休息。”
这不是商量,而是宣判。
纳兰湘突然笑了,那笑容妖艳得令人心惊:“好啊,我去休息。不过……”她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先让我敬各位一杯。”
她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砸在地上,瓷片四溅。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纳兰湘摇摇晃晃地走向东厢房,背影决绝而孤独。
李无是目送妻子离开,然后转向三位客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诸位,拙荆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不过……”他压低声音,“东厢房已经备好上等的‘云雾茶’,哪位有兴趣品尝?”
屠刚第一个站起来:“李某先来!”
林远道和岳长老对视一眼,也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夜深了,听雨轩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李无是独自站在悬崖边,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
身后东厢房传来的声音被山风吹散,听不真切。
管家赵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掌门,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李无是点点头:“明日一早,备好厚礼,送三位贵客下山。”
“那夫人……”
“派人看好她。”李无是的声音冷得像冰,“别让她做傻事。”
赵德躬身退下。李无是继续站在悬崖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今早收到的密报,点苍派内部已经出现分裂,林远道的掌门之位并不稳固。
“下一个就是你了,林远道。”李无是轻声自语,将信纸撕成碎片,撒入悬崖下的深渊。
东厢房内,纳兰湘静静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
她的红衣被撕破,银丝软鞭不知被扔到了何处。
袖中的匕首在挣扎中掉到了床下,此刻正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门外,屠刚满足的鼾声如雷。
纳兰湘缓缓转头,看向窗外那一弯残月,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天快亮时,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李无是的场景。
那时的他白衣胜雪,笑容温暖,亲手为她摘下一枝早春的桃花。
“湘儿,这花配你。”梦中的李无是温柔地说。
纳兰湘在梦中哭泣,却怎么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