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微光终于找到了它的终点，如倦鸟归林，似游子还乡。
它没有选择林阎的眉心，也未烙印于苏半语的断骨，更不曾惊扰老账鬼的簿册。
它径直沉入了那截被林阎以巫血浇灌过的信根之中。
就在光芒没入的刹那，整截信根的根须都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一声满足的叹息。
紧接着，那枚刚刚破土的信芽轻轻震颤起来，顶端凝结的露珠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然而，真正的异变并非在此。
在主根的侧面，一处原本光秃的根皮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泥土被无声地顶开，一茎全新的嫩芽悄然萌出。
这枚新芽与之前那枚截然不同。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金色，仿佛是用融化的黄金浇铸而成，每一丝脉络都清晰可见，流淌着肉眼可见的微光。
更诡异的是，它的顶端同样凝结着一滴露珠，但这滴露珠却异常清澈，如同一面完美的晶石，清晰地映照出一幕虚幻的景象——在那虚像里，林阎身披华服，端坐于九天之上，下方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人潮，万民叩首，山呼万岁，声震寰宇。
老账鬼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将怀里的空白簿册抱得更近。
他凑上前，几乎将脸贴在了那金色嫩芽上。
他并没有去看那露珠，而是死死盯着嫩芽的根部。
只见他那本万年不动一字的空簿，此刻簿面竟如水波般荡漾，三个古朴的墨字缓缓自行浮现，深深刻入纸页：“伪在生。”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重量，让周围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苏半语眉头紧锁，她没有被那虚像迷惑，而是伸出那截断裂的指骨，用尖锐的断口，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金色嫩芽的表皮。
就在接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顺着骨节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手中的断骨内部，竟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有一座沉睡的火山在她掌中苏醒。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失声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惊骇：“这不是生长……这是‘被写’出来的！”
“是伪生之热。”墨三姑的声音沙哑而艰难。
她不知何时已跪倒在地，一只手掌覆在那金色嫩芽旁边的根系上。
此刻，她的掌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一个个透明的水泡，仿佛被滚油烫过一般。
那热量并非来自火焰，而是一种源于内里的、死寂的温热，如同触摸到一个尚未冷却的死胎。
她忍着剧痛，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在身前的沙地上用力划刻着，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有匠人在刻谎……他用‘真言’为刀，用万民的‘信’为石。你们看到的，是他刚刚刻下的第一笔‘始’。若不阻止他，这谎言便会顺着根脉蔓延，从此万芽皆承此伪，万般初始皆依此名！”
老账鬼闻言，猛地翻开手中的簿册。
那本空白的书页在他手中急速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却始终空无一字。
就在他几乎要将书页翻烂之时，其中一页上，毫无征兆地沁出了一点墨迹。
墨迹迅速晕开，自行构成了一行更加诡异的文字：“刻谎匠至，藏‘已终之始’于‘未启之根’。你若认它，它即成真；你若否认，它即成你。”
话音未落，那金色嫩芽竟又向上生长了一丝，顶端的露珠越发晶莹，其中林阎被叩拜的虚像也更加清晰，仿佛随时要化虚为实。
“不能让它再长了！”老账鬼低吼一声，他举起手中那本厚重的空白簿册，对准那金色嫩芽便要狠狠压下。
他这本账簿不记功过，只录存无，只要被它压住，便是归于虚无。
然而，就在簿册即将落下的瞬间，嫩芽的根部，一缕黑气袅袅升起，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形仿佛由无数枯藤与废纸缠绕而成，看不清面目，只能感到一股极致的冰冷与死寂。
他发出干涩如纸张摩擦的声音：“压谎，便是承认有谎。你已在心中立下了‘真假之界’，为我这‘伪’提供了‘真’的对立面。多谢。”
老账鬼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
他明白了，对方根本不怕他压，甚至巴不得他压！
只要他做了“镇压伪物”这个行为，就等于从逻辑上承认了这是一个“伪物”，从而也确认了“真物”的存在与概念。
这一压，非但不能抹杀，反而会为这谎言奠定最坚实的基础。
“那我来！”苏半语眼中凶光一闪。
她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道理，只信奉最直接的破坏。
她握紧断骨，将其化作一枚惨白的骨钉，对准嫩芽最核心的芽心，便要一击贯穿。
在她看来，管你真假，直接毁掉根源，一切便不复存在。
“别！”墨三姑急声嘶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掌心的水泡因用力而破裂，流出腥臭的液体，“钉，便是承认其‘存在’！它正等着你确认，这里‘有始可破’！你这一钉，是帮它完成‘始’的定义！”
苏半语的骨钉停在了离芽心不到一寸的地方，凌厉的劲风甚至让那滴露珠微微晃动。
她看着墨三姑痛苦而急切的眼神，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凶险。
这根本不是一场力量的较量，而是一场定义的争夺。
任何针对它的行为，无论是镇压还是毁灭，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成为对方“存在”的注脚。
林阎自始至终没有动。
他看着同伴们接连陷入困境，心中一片冰冷。
他明白，这个“刻谎匠”的目标是他。
那露珠中的虚像就是最好的证明。
退，是唯一的选择。
只要他离开这里，与这信根断开联系，这基于他而生的“伪始”或许就会不攻自破。
然而，当他刚抬起脚，准备后退时，异变再生。
那金色嫩芽的根部，无数纤细的金色根须如活过来的藤蛇，闪电般破土而出，瞬间缠住了他的脚踝。
那些根须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便深深扎了进去，与他的血脉相连。
一阵奇异的脉动从脚下传来，频率竟与他的心跳完全一致。
一股“共生”的意念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仿佛在对他说：我们，本就是一体。
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林阎缓缓闭上了眼睛。
外界的一切手段都已失效，任何反抗都是在为对方添砖加瓦。
唯一的破局之法，或许只在自身。
他的神识瞬间沉寂，没有去感知外界的危机，而是逆流入内，沉入自己那片破碎的命轮残隙之中。
在那片混沌的光影里，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所谓的“刻谎匠”。
那根本不是什么外来的敌人，而是他自身命运轨迹中，一个从未发生却又真实存在的“可能性”的投影。
那是他“若被万民供奉”后，为了巩固自身神圣地位，追本溯源，从而在时光长河的源头强行刻下的一个“神圣起始”。
这个“刻谎匠”，正是那个未来可能存在的、被神化的他，所衍生出的“始律执笔”！
它手中的每一刀，刻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未来世世代代传颂林阎事迹时，所引用的“真言”。
一个可怕的逻辑闭环摆在了林阎面前。
若他反驳这嫩芽，否定这个“起始”，就等于在宣告：“这个开始是假的，真正的开始应该归我所有。”这恰恰承认了“真该归我”的本心，为刻谎匠提供了最强大的养料。
若他顺从这嫩芽，接受这个“起始”，就等于默认了“始由我立”的事实，谎言便会彻底坐实，成为不可动摇的根基。
他被困在了自己未来的影子里。
就在这时，林阎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彻骨的平静。
他抬起手，并指如刀，在自己的另一只手掌上猛地一划。
一道深深的伤口裂开，殷红的巫血随之涌出。
但诡异的是，那血并未滴落，而是在伤口处凝聚成一团，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
林阎托着这团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枚金色嫩芽，将其轻轻覆盖在了嫩芽的表皮之上。
血液如一层薄膜，瞬间将整个嫩芽包裹，却没有浸染其分毫。
他没有用血去写下自己的名字，更没有去刻下任何驳斥的文字。
他的目光，落在了嫩芽顶端那颗映照着万民叩拜虚像的露珠上。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沾染着自己的巫血，却没有去触碰露珠本身，而是在露珠的倒影之中，在那片虚幻的天地里，极其缓慢而专注地虚描着一个字。
那是一个“空”字。
字不成形，意不落念。
他并非在书写一个符号，而是在用自己身为巫的本源，引导一个最纯粹的概念。
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不是“无”，而是超越有无的“空”。
刹那间，被巫血包裹的金色嫩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冲击。
它赖以生存的“真”与“伪”的对立，在“空”的概念面前，变得毫无意义。
顶端的那颗露珠，开始剧烈地摇晃，里面的虚像寸寸碎裂。
终于，那滴凝聚了无尽“信”念的露珠，微微一倾。
它没有滚落，没有蒸发，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缓缓地、一滴不剩地，反向渗入了金色嫩芽的根系之中。
如一滴眼泪，归于眼眶。
随着露珠的消失，那个由枯藤废纸构成的刻谎匠虚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它的十指寸寸崩裂，化作飞灰，缠绕的枯身也随之溃散。
在彻底消散前，最后一声微弱的低语如风中残烛，飘散在空气里：
“谎……不可立。”
嫩芽的生长彻底停止了。
那耀眼夺目的金色迅速褪去，变得枯黄、焦黑，最终化作一截仿佛从未燃烧过的纸灰，轻轻一碰，便散落成尘。
老账鬼低头看着自己的簿册，那页刚刚浮现的墨迹“刻谎匠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最终只在原处留下两个模糊的字迹，旋即又彻底隐去。
他低声念出了那最后的痕迹：“有始……无真。”
苏半语收回断骨，看着地上那撮灰烬，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轻声自语：“这回，连‘开始’都来不及说谎。”
墨三姑捂着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感悟：“原来最深的真，是不被宣告的生。”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远处，黄沙漫漫的沙丘之上，驼爷依旧沉默地牵着他的骆驼，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驼铃本该响起，此刻却诡异地一片寂静。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自那截信根被“伪芽”萌出过的泥土之下，一缕极细的青烟，毫无征兆地笔直升起。
那烟不像是燃烧所生，更像是一根无形的青色丝线被从大地深处抽出。
它笔直向上，凝而不散，在昏黄的天地间，如同一根纤细而坚韧的翠绿钢针，执拗地、坚定地，向着苍穹的最高处刺去。
不落，不散，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