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冬。
邺城的天空,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花不大,却细密而冰冷,无声地落下,将这座充满了阴谋与血腥的城池,轻轻地用一层素白包裹。落在人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仿佛在为一位即将逝去的枭雄,提前奏响一曲苍凉的哀歌。
大将军府内,一片死寂。所有的仆役都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位正在与死神搏斗的主人。
袁绍的“病情”,在向长子袁昊坦白了一切之后,急剧恶化。
这一次,不再是伪装。或许是泄露了天机,遭了天谴;又或许是压抑在灵魂深处两世的悔恨与痛苦,在得到解脱之后,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摧垮了他这副早已被酒色掏空的身体。
他躺在病榻之上,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真正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常常在昏迷中,看到官渡那冲天的火光,听到十万大军溃败时的哀嚎,看到田丰自刎于狱中,看到沮授被俘后引颈就戮,看到自己的儿子们为了争夺那破碎的基业而自相残杀。
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一个寒冷的清晨,他从噩梦中醒来,回光返照般地,精神好了许多。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传……传我将令。”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召集所有在邺城的文武百官,到我……到我病榻之前。我有……要事宣布。”
很快,昔日宽敞的议事厅内,便站满了神色凝重,身着朝服的文武官员。他们看着躺在病榻之上,气若游丝的主公,许多与袁绍一同讨伐董卓、征战多年的老将,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袁昊、甄姜、荀彧、田丰、沮授、关羽、张飞……所有袁氏集团的核心人物,都围拢在床前。
袁绍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忠诚,看到了悲伤,也看到了隐藏在人群角落里,那些尚未被清除干净的、因为袁立倒台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眼神。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长子袁昊的身上。那个他上一世亏欠最多,这一世寄予厚望的儿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曾经执掌河北权柄、如今却枯瘦如柴的颤抖的手,指着袁昊,对着满堂文武,用一种清晰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宣布道:
“我儿袁昊,性情刚毅,英武果决,外镇北疆而匈奴不敢南下,内平叛逆而社稷得以安宁。屡立战功,深得军心。”
“自今日起,便是我袁家……是我河北的……继承人!我死之后,尔等……当奉其为主,如奉我一般!若有……若有二心者,天……天人共戮之!”
一言既出,尘埃落定。
袁昊双膝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对着父亲重重叩首:“父亲……”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他知道,父亲这一生,活了两世,太累了。
“主公英明!”沮授、田丰等人,立刻跪倒一片,高呼效忠。他们知道,袁家这艘巨轮,终于有了一位合格的舵手。
袁绍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转过头,看向因为邺城之乱,从幽州星夜赶回的关羽和张飞。
“云长,翼德。”袁绍的声音,愈发微弱,“你们二人,皆是当世虎将,义薄云天。昊儿……昊儿他,性情外冷内热,不善言辞,有时候,过于刚硬。我走之后,还望……还望二弟、三弟,能尽心辅佐于他,视之如我,共创……共创大业。”
“大哥放心!”关羽丹凤眼含泪,与张飞一同跪倒在地,“我等与大哥,情同手足,桃园之誓,天日可鉴!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袁绍的脸上,露出了最后一丝笑容。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漫天的飞雪,看了一眼床前哭成泪人的妻子甄姜,看了一眼围在身边的亲人与部下,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南方。
那里,有他一生最大的敌人。
“警惕……警惕曹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四个字,随即,头一歪,溘然长逝。
建安七年冬,一代枭雄,河北之主袁绍,病逝于邺城。
消息传出,举国哀悼。整个河北,都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袁昊继位,成为了这片广袤土地新的主人。
然而,上天并没有给他太多悲伤的时间。
父亲的灵柩尚未下葬,两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便如两把尖刀,一南一北,狠狠地插在了他的面前。
兖州,曹操尽起大军,号称二十万,兵出官渡,兵锋直指黎阳渡口,意图强渡黄河!
荆州,一向“与世无争”的刘表,竟也罕见地起兵北上,与曹操遥相呼应,陈兵于南阳,威胁着河北的南大门!
天下,都以为袁家新丧之主,内部动荡,是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
袁昊,这位年轻的河北之主,刚刚继位,便立刻面临着曹操与刘表南北夹击的,亡国之危!
地牢最深处。
一缕微弱的光,从送饭口照了进来。
袁立蜷缩在潮湿发霉的草堆里,如同丧家之犬。他听着外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哀乐声,心中充满了困惑。
很快,送饭的狱卒,给了他答案。
“二公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大将军,薨了。现在,是新主的天下了。”
父亲……死了?
袁立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曾经让他又敬又怕,如同高山一般存在的父亲,就这么死了?
紧接着,一股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了父亲对他的严厉,想起了父亲对他的期望,也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被嫉妒与野心吞噬,最终做出了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啊——!”
他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嚎哭,用头狠狠地撞击着冰冷的墙壁,直到鲜血淋漓。
“父亲!孩儿不孝!孩儿对不起你啊!”
悔恨的泪水,与额头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流过他那张曾经俊朗,如今却肮脏不堪的脸。
只是,这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