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茂山接到旨意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兮儿,宫中如今是非之地,此次入宫,你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再惹眼招风。”
夏简兮心中明镜似的,这哪里是什么感念纯孝,分明是易子川收到了她的密报,特意为她创造的机会。那个在慈恩庵后门出现的神秘女子,是否就藏在这宫闱深处?此次入宫,表面是祈福,实则是要她近距离观察,辨认那人。
她面上却是一片温顺恭谨,柔声安抚父亲:“父亲放心,女儿晓得轻重。不过是去佛堂诵经,为先帝尽一份心,为父亲与家族祈福,不会多走一步,不会多看一眼。”
话虽如此,当她再次踏入朱红宫墙,感受着与宫外截然不同的肃穆与压抑时,心境已与初次来时大不相同。引路的太监沉默寡言,将她引至一处僻静的偏殿佛堂。佛堂内香烛缭绕,已有几位官员家眷在内,皆是眉眼低垂,默默诵经。
夏简兮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坐下,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悄然掠过殿内每一个人。她们的衣着、配饰、身形、步态,甚至拈香时手指的弧度,都纳入眼底,与记忆中那个帷帽女子的模糊轮廓暗自比对。
诵经声嗡嗡不绝,时间在檀香的气息中缓缓流淌。中途,有宫女悄步进来为长明灯添油,动作轻盈利落。就在那宫女添完油,转身欲退下的瞬间,夏简兮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宫女低垂的脖颈后侧,隐约露出一小片不同于周围肤色的浅淡痕迹,若非角度恰好,绝难发现。那不像胎记,倒像是……精心修饰后仍未能完全掩盖的旧疤?
她的心猛地一跳。那日慈恩庵后的女子,虽帷帽遮面,但转身入门时,脖颈似乎也异乎寻常地包裹得严实。
就在这时,佛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咚之声,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殿内众人的诵经声似乎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夏简兮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雅宫装、气质雍容的年轻女子在宫人簇拥下缓步而来,并未进入正殿,只在门外驻足,隔着门槛对着佛像微微颔首,似在默祷。
是位宗室女眷?还是……某位太妃?
那女子并未停留太久,片刻后便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曾看向殿内众人。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夏简兮清晰地看到,她发髻上一支看似普通的白玉簪,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簪头竟折射出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寻常玉质的七彩流光。
那点流光转瞬即逝,却让夏简兮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记得听晚打探来的消息中,有一条曾被当作无用的闲话提及:昔年废太子宠溺一位侧妃,曾重金觅得一块稀有的“虹光玉”,命工匠打造了一批首饰,其特点便是在特定光线下会泛出七彩毫光。废太子事败后,这些物件大多被查抄销毁,流落在外者极少。
慈恩庵的神秘女子,脖颈后的旧疤,宫中这位身份不明的女眷,还有这疑似“虹光玉”的发簪……几条散乱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重新垂下眼帘,仿佛从未关注过外界动静,唯有捻着佛珠的指尖微微收紧。
看来,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而易子川将她这枚棋子投入宫中,要钓的,恐怕不仅仅是永昌伯府这条鱼,而是藏在水底更深处的……巨鳄。
诵经结束时,夏简兮依礼退出偏殿,心中已有了计较。那位佩戴疑似虹光玉发簪的女子,必须查清其身份。但这宫中眼线遍布,她绝不能亲自打听。
就在她随着引路太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一旁侧门忽然走出一个手捧经卷的小太监,似乎走得太急,与夏简兮擦肩而过时,袖中一样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脚边。
那小太监慌忙弯腰去捡,趁机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王爷问,可曾见到‘故人之物’?”
夏简兮脚步未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在与小太监错身而过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小太监捡起东西,匆匆离去,瞬间消失在宫道尽头。
夏简兮心中雪亮。易子川不仅给了她入宫的机会,连确认目标的提示和传递信息的渠道,都已为她铺好。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发簪,便是他口中的“故人之物”。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将那份了然与随之而来的凛然深深埋入心底。宫轿候在宫门外,踏出去,便是回到她守孝官眷的身份;而留在这宫墙内的,是愈发扑朔迷离的棋局,和她刚刚落下的、至关重要的一子。
前方的路,愈发艰险,也愈发清晰了。
宫轿平稳地驶离皇城,将那片压抑的朱红高墙抛在身后。夏简兮靠坐在轿中,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佛珠的微凉触感,眼前却反复浮现那点转瞬即逝的七彩流光,以及小太监那句低不可闻的问话。
“故人之物”……易子川果然知道那是什么,他需要她的确认。而她的点头,无疑是将自己更深地绑在了他这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巨舰上。长公主萧元瑛,先帝幼妹,地位尊崇,在先帝驾崩、新帝年幼的当下,她的立场与动向,足以影响朝局。若她真与废太子余党有所牵连,甚至她本人就是核心人物,那这京城即将迎来的,绝非寻常风雨。
回到夏府,一切如常。夏茂山见女儿平安归来,神色恬静,只当是一次寻常的宫中行走,稍稍安心,又叮嘱了几句安心守孝、少与外间往来的话。夏简兮一一应下,心中却已开始盘算。
她不能主动去打探长公主的消息,那无异于自我暴露。但她可以“被动”地接收信息。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夏简兮正于房中翻阅一本前朝杂记,听晚端着茶点进来,看似随意地闲聊道:“小姐,今日奴婢去针线房,听她们在议论,说长公主殿下近日似乎心情不豫,前几日在宫中因一点小事责罚了身边伺候的老人呢。”
夏简兮翻书的手未停,眼睫却轻轻颤动了一下。时机如此巧合,是在慈恩庵会面后?还是在宫中被她“无意间”看到之后?这消息来得太过顺畅,像是有人特意放出的风声。
“皇室贵胄,心思岂是下人能揣度的。”夏简兮语气平淡,“莫要妄议。”
“是,奴婢知错。”听晚乖巧应声,放下茶点,又似想起什么,“哦对了,小姐,前些日子您让留意永昌伯府的动静,门房那边说,今日一早,永昌伯夫人又乘车出门了,方向……似乎又是城西。”
城西?慈恩庵?
夏简兮抬起眼:“可知去了何处?”
“距离远,没跟太紧,怕被发现。但看方向,八九不离十。”听晚低声道,“小姐,咱们……还要再派人去盯着吗?”
夏简兮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三次若再去,便是明晃晃的告诉对方,我们在怀疑了。”易子川既然已经确认了目标,后续的深入调查,他自有渠道,她这枚棋子,此刻更需要的是静默,是置身事外,以免引火烧身。
她现在要做的,是消化和整合已知的信息,并等待易子川下一步的指示,或者……是等待局势自然而然的演变。
又过了几日,风平浪静。仿佛慈恩庵的窥探、宫中的暗涌都从未发生。夏简兮每日里不是抄写经文,便是打理院中几株晚开的花卉,日子过得如同古井无波。
但这平静,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被打破。夏茂山下朝回府,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连官服都未换下,便将夏简兮唤至书房。
“父亲,何事如此忧心?”夏简兮奉上一杯热茶,轻声问道。
夏茂山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今日朝会上,摄政王以‘督办皇陵修缮不力,账目不清’为由,申饬了工部侍郎程敏之,并当庭命都察院介入核查。这程敏之……与永昌伯是连襟。”
夏简兮心中猛地一凛。程敏之?这正是她上一份密报中,提及的与永昌伯近来往来频繁的两位实权官员之一!
易子川动手了。而且选择了一个如此巧妙的角度——皇陵修缮,涉及先帝,在国丧期间乃是头等大事,以此为切入点,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处。敲打程敏之,便等于敲山震虎,警告了与程敏之关系密切的永昌伯,甚至可能波及到与永昌伯府有着隐秘联系的长公主。
这不仅仅是剪除羽翼,更是一种试探,看对方在此等压力下,会露出怎样的破绽。
“父亲,此事……与我夏家无关吧?”夏简兮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明面上自是无关。”夏茂山眉头紧锁,“但程敏之与永昌伯关系匪浅,永昌伯府前番又屡次想与你……为父是担心,这风波不知会蔓延到何处。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看向女儿,语气沉重,“兮儿,为父愈发觉得,让你卷入……”
“父亲,”夏简兮轻声打断他,目光清澈而坚定,“覆巢之下无完卵。既在局中,便求问心无愧,顺势而为。女儿懂得分寸。”
夏茂山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自幼失恃、在自己羽翼下长大的女儿,早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和城府。他最终只是长长一叹,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回到自己院落,夏简兮站在廊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易子川的棋,下得又快又狠。他利用她提供的信息,精准地发起了第一波攻势。那么接下来呢?永昌伯府会如何反应?长公主萧元瑛,又会如何应对?
她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她自己,既是织网人手中的一缕丝线,也是网上等待着猎物的……一只敏锐的蜘蛛。
她低头,再次取出那枚锦囊,指尖轻轻摩挲着其上的纹路。下一次信号传来时,这京城的天,恐怕就要变了。
雨,渐渐大了。
雨接连下了两日,将京城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中。朝堂上因工部侍郎程敏之被查而引发的暗流,似乎也被这雨水暂时压了下去,表面恢复了一派平静。但夏简兮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潮。
果然,雨停后第一个清晨,消息便接踵而至。
先是听晚带来市井传闻:永昌伯夫人“感染风寒”,闭门谢客,连前几日约好的几场法事都推了。紧接着,夏茂山下朝回来,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唏嘘:“程敏之被停职反省,在家听参。摄政王雷厉风行,又调了户部的人去协查工部账目,看来是不查出个子丑寅卯不罢休了。”
夏简兮为父亲斟茶,心中明了。永昌伯夫人的“风寒”来得太过蹊跷,怕是伯府见势不妙,暂避锋芒,甚至可能是在切割与程敏之的联系。而易子川调动户部协查,则是要将水搅得更浑,扩大调查范围,让所有与工部、与永昌伯有牵连的人都绷紧神经。
他在施加压力,逼蛇出洞。
“父亲,程大人之事,会牵连很广吗?”夏简兮故作不经意地问。
“难说。”夏茂山摇头,“工部油水厚,关系盘根错节。程敏之能做到侍郎位置,背后岂能无人?就看摄政王是想点到即止,还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是想借题发挥,深挖到底。
当日下午,夏简兮收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信号”。
门房来报,有一位自称来自“锦绣阁”的妇人求见,说是府上前些日子订的几匹料子到了,特送来请小姐过目。
夏府如今守孝,鲜少添置新衣,何来订料子一说?夏简兮心知有异,命人将那位妇人请至偏厅。
来人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衣着得体,笑容谦卑,确实是一副商铺管事妈妈的模样。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伙计,抬着两口不大不小的樟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