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铲起沉重的、湿冷的土块,哗啦啦地倾倒下来。第一捧土砸在我的额头上,冰冷,带着刺鼻的土腥和草根腐烂的酸味。
紧接着,是第二捧,第三捧……冰冷的泥土劈头盖脸,像无数冰凉的拳头,无情地砸在我的头上、脸上、肩膀上。
土块崩裂,细小的沙砾钻进我的头发,掉进我的脖颈,刺痒又冰冷。我呛得无法呼吸,本能地挥舞着双手向上格挡,试图阻止那不断落下的泥土洪流。
“爹!不要!我是阿九啊!爹——求求你!别埋我!”泥土混合着我的眼泪和鼻涕,糊满了我的脸,灌进我的嘴里、鼻子里,堵住了我的哭喊和求饶,只剩下绝望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每一次沉重的泥土砸落,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将恐惧和冰冷一层层夯实在我的身体里。
黑暗迅速吞噬了我的脚踝、膝盖……冰冷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我的双腿蜿蜒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挤压着我的胸腔。
头顶,爹的动作机械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麻木。一锹,又一锹。
泥土落下的声音单调而恐怖,像敲响的丧钟,一下,又一下,宣告着我生命的倒计时。
坑沿上,村长李老栓那张扭曲、兴奋、如同厉鬼的老脸,还有那些村民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的木然眼神——有的别过脸去,有的死死盯着坑里,眼神空洞——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成为我坠入黑暗前最后的景象。
就在泥土快要埋到我胸口的时候,沉重的压力让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拉风箱般艰难痛苦的嘶鸣。
肺叶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死亡的寒意。
冰冷的泥土挤压着我的肋骨,心脏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钝痛。
窒息感像潮水般涌上来,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沾满泥浆、沉重无比的头颅,向坑外投去最后绝望的一瞥。
视线被泪水、汗水和泥土模糊,爹的脸隐在铁锹不断扬起的尘土后面,看不真切。
只有他那佝偻的、不停挥动铁锹的黑色剪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被诅咒的木偶,重复着活埋亲子的动作。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瞬间,就在爹的铁锹再次铲起泥土,李老栓那张扭曲的老脸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其他村民或麻木或惊恐地别过脸的刹那——
我的目光猛地僵住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瞬间冻结!
坑外,那九具蒙着破草席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
可是……可是……
就在爹的铁锹扬起的泥土即将倾倒而下,李老栓的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嗬嗬声的瞬间——
九张破败、沾着泥点的草席,极其轻微地,同时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像风吹过草席边缘的褶皱。
紧接着,在昏沉如墨、只有风声呜咽的暮色下——
九张草席的边缘,无声无息地,掀开了一角。
九双眼睛。
九双空洞、僵硬、没有任何光泽,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子的眼睛,在草席的缝隙里显露出来。
它们没有任何转动,没有任何情感,却无比精准地、死死地朝着我——朝着这个正在被活埋的、绝望的土坑——聚焦过来!
栓柱肿胀发青的脸庞上,那双被水泡得发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穿透草席的缝隙;
槐花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草席下露出的半只眼睛,空洞得如同深井;
石磨那摊血肉模糊中唯一还算完好的那只眼珠,嵌在碎裂的眼眶里,死死地瞪着;
黑锁焦黑蜷缩的肢体缝隙里,一点眼白在灰烬中格外刺目;
白烛那个被巨大蜡头包裹的轮廓边缘,凝固的蜡油缝隙里,似乎也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而出;
福生散落的骨头旁,招娣婶子鼓胀的腹部……九双来自不同尸体的、死寂的眼睛,像九根冰冷的钉子,将我的灵魂死死钉在了坑底!
“嗬……嗬……”极度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流在喉咙里摩擦的嘶响。
身体在冰冷的泥土里筛糠般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爹还在填土,泥土已经埋到了我的胸口上方,沉重的压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坑沿上,李老栓和那些村民,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爹身上,对坑边那九具尸体掀开草席露出眼睛的恐怖景象,竟似毫无察觉!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和窒息彻底吞噬的刹那——
爹挥动铁锹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那柄沾满新鲜泥土的铁锹,悬在半空中,泥土簌簌落下几块。爹佝偻的身影僵在坑边,像一尊突然断了线的木偶。
紧接着,一种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我的窒息喘息,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那声音粘稠、湿滑,带着泥土被搅动的摩擦声,还有某种……某种关节僵硬活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啦”轻响。
声音的来源,正是坑外,那九具蒙着草席的尸体!
我沾满泥浆、糊着泪水的眼睛,惊恐地向上望去。
坑沿之上,爹僵硬的背影后面,昏沉的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
而在这片墨色里,在那九具停放尸体的位置,九个浑身沾满泥土、草屑和污血的、摇摇晃晃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不协调的姿态,缓缓地……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