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长安城,万籁俱寂。
急促的马蹄声,是崔明琅。斗篷被夜风灌满,冰冷刮过她的脸颊。
她星夜兼程,身下马匹已是强弩之末,喘息粗重。
城门在望,守卫森严。
她亮出武后密令,令牌于火光下幽幽一闪。
沉重的城门,缓缓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一骑的缝隙。
她一夹马腹,挤了进去。身后,城门“轰”的一声,再次合拢。
长安内城,街道空寂无人。
唯有风声呼啸,以及她自己擂鼓般的剧烈心跳。
大明宫的方向,她一刻不停。
那条特许的暗道,仅此一条。
手中之物的分量,她比谁都清楚。那不仅是崔氏的存亡,更是大周国运的转折!
麟德殿,烛火通明。
御座之上,武后静静端坐。殿内落针可闻,唯有崔明琅竭力压抑的呼吸,在空旷中细微可辨。
几名贴身内侍垂立在阴影中,纹丝不动。
崔明琅跪伏于地。冰冷的金砖寒气浸人,她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地轻颤。
她不敢抬头。
武后开口。“抬起头来。”
崔明琅深吸口气,缓缓抬头。
武后的威压如有实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武后略一示意。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从崔明琅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卷薄绢。
那是她连夜整理的口述,并附崔氏秘藏残卷的影本。
泛黄的绢帛,透出岁月的腐朽气息,每一个褶皱都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内侍躬身,将绢帛高举过顶,恭敬地呈至御案。
武后修长的手指拈起绢帛一角,动作不见丝毫烟火气,仿佛只是在翻阅一份寻常的宫中备忘。她螓首微垂,注意力全然贯注于绢帛之上,那些来自久远年代的字迹,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麟德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崔明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胸腔,几乎要震碎她的肋骨。
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无比。
突然,崔明琅感到殿内的气温似乎又降了几分,寒意更甚。
御座上的女帝依旧沉静如渊,唯有那拈着绢帛的指尖,在看到某一处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仅此一顿。
崔明琅的心脏也随之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知道,武后看明白了!
前隋皇室,异域方士。那荒诞不经的“长生”交易。以及,那些语焉不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祭品”和“魂魄”!
这些来自崔氏秘藏的零星记载,惊得人心惊肉跳!
而这些,竟与狄仁杰在洛阳地宫中,用无数凶险换来的情报,严丝合缝,字字印证!
这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推断,更不是捕风捉影的揣测。
这是冰冷刺骨的真相,是前朝覆灭背后更深邃的黑暗,赤裸裸地砸在了这位大周女帝的面前!
一个被强权铁腕死死摁在棺材板下的惊天隐秘,此刻,终于挣扎着撕开了伪装,即将彻底暴露在煌煌天日之下!
崔明琅声音沙哑。“陛下,这些残卷,乃崔氏先祖无意中所得,一直被视为禁忌。原以为是无稽之谈,直至洛阳地宫事发,才意识到其后或藏真相。”
武后未置一词,只是看着手中的绢帛。
良久,她合上绢帛,置于龙案一侧。
“你做得很好。”武后终于开口,“下去歇息。皇城司会有人与你接洽。”
崔明琅再次叩首。“谢陛下。”
崔明琅躬身退下,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
武后独坐御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朱笔,重重点下,落在狄仁杰那份来自洛阳的奏疏之上。
皇城司,御史台,长安城,风声鹤唳。
圣旨一下,快马传遍长安。皇城司指挥使、御史大夫连夜被召入宫,叩领密旨。
旨意的内容,甄别!彻查!目标,所有与前隋有任何一丝牵扯的世家、官员,无论远近亲疏!
宁枉勿纵!
长安城,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皇城司的缇骑卷起烟尘,铁蹄踏碎了长安街头的寂静,呼啸来去。
御史台的官吏们则手持一道道催命符般的文书,脚步匆匆,神色冷峻。
“咚咚咚!”急促的砸门声,在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一座座往日里高门大户的府邸,大门被粗暴地踹开,旋即被贴上冰冷的封条。
门内是撕心裂肺却又被死死压抑的哭喊。
坊间的百姓远远避开那些昔日高不可攀的府邸,交头接耳,人人自危。
“听说了吗?前隋的余孽!”
“还有妖邪作祟!”
恐慌在长安城中瘟疫般蔓延,无数官员府邸之内,灯火彻夜通明,坐立不安。
有人当机立断,连夜烧毁信件、账簿,任何可能引火烧身的物什,都化作了后院的灰烬,黑烟冲天,散发着焦臭。
亦有人不甘坐以待毙,暗中奔走串联,四处求告,妄图寻得一线生机,或者,拉更多人下水,搅浑这潭早已浑浊不堪的死水。
昔日冠冕堂皇的朝堂,此刻亦是暗流汹涌,人心鬼蜮。
大理寺的监牢,一夜之间人满为患。审讯的惨叫与呵斥,昼夜不绝,撕裂着长安的夜空,也撕碎了无数人的美梦。
洛阳。
狄仁杰坐在书房,面前堆满皇城司的秘报。他一目十行,长安动向尽收眼底。
崔明琅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
西域方士,这个词在他脑中盘旋。他拿起笔,在洛阳地图上勾勒。
胡商聚居区,隐秘的民间信仰场所。
他唤来裴元澈。
“元澈。”狄仁杰指着地图,“洛阳胡商聚居区,及那些所谓民间信仰之地,你带不良人重新摸排。重点在与西域方士相关的蛛丝马迹。任何异常,即刻上报。”
“卑职遵命。”他转身离去。
狄仁杰靠向椅背,望向窗外。
洛阳的夜,比长安更添几分诡谲的平静。
他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尖悬停,最终在洛阳舆图上,重重画下一个圈。
洛阳城郊,一处荒废已久的古祠。
那地方,一直流传着关于古老祭祀与异域邪术的秘闻,与崔明琅提及的“西域方士”,隐隐暗合。
狄仁杰指节微微发白,笔杆几乎要被他生生捏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