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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躺在床榻上,目光凝滞地望着斑驳的屋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自心口炸裂,似有千万条赤练毒蛇在血脉中疯狂窜动,每一次吐信都灼得五脏六腑几欲焚毁。冷汗浸透的指尖死死攥住被褥,将被褥的缎面绞出狰狞的褶皱。他虚弱地仰卧在客栈的床榻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颤抖的手指掀开被褥,可有看见里衣胸口处露出层层缠绕的绷带——那雪白的布条下,诡异的黑纹如蛛网般在苍白的肌肤上蔓延,时而泛起暗红的光晕。母亲留下的玉璧静静伏在胸前,温润的莹白与狰狞的黑纹形成诡谲的对比,那抹殷红的丝线仍在玉中诡异地游移,像活物般缓缓蠕动,每一次细微的扭动都仿佛牵动着她的痛楚,令他分不清是玉在作祟,还是自己的伤处在作梗。

但他也不由得暗自庆幸,在如此致命的伤势下竟还能捡回一条命,这简直像是上苍的垂怜。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的伤处,疼痛如影随形,却也在提醒着他——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窗外的鸟鸣都显得格外清晰,蝉声时远时近,像是隔着一层纱。青鸟眉头微蹙,心底涌起一丝异样——往常住店时,楼下早该人声鼎沸,店小二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脚步声,甚至偶尔还有醉汉的争执声不绝于耳,可此刻却静得如同置身荒宅。

他侧头望向窗外,阳光斜斜地洒落,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清晰得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定格。他屏息凝神,试图捕捉一丝人声,可除了自己微弱的呼吸,竟再无其他声响。

\"难道伤势过重,连听觉都受损了?\"青鸟心中暗忖。他咬牙抬起手,剑指微凝,试图运转法力探查四周。然而刚一提气,胸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疼得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鬓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青鸟的心跳骤然加速,胸腔里翻涌的不安几乎要冲破伤口。他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这伤势不仅侵蚀着他的身体,更在蚕食他的法力。指尖凝聚的灵力如风中残烛,稍一催动便溃散殆尽。

\"若此时有妖物潜伏......\"这个念头刚起,冷汗便如毒蛇般爬满脊背。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可思绪却像被搅浑的水,无论如何也沉淀不下来。心中不断思索凤鸣和凤锦现在何处?该如何传讯?要不要向师父问一个明白?每一个问题都像尖刺扎进太阳穴。

他仰卧在床榻上,死死盯着房梁上斑驳的霉迹,任由各种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翻腾——妖物的突袭、同伴的遇险、自己沦为待宰羔羊......每一个画面都让他的呼吸更加急促。然而,任凭他思绪如野马般奔腾,却终究敌不过身体的背叛。危机似毒蛇般在暗处吐信,可沉重的眼皮却如灌了铅,每一次挣扎都让意识更加模糊。杂念与昏沉在脑海中撕扯,最终化作一片混沌的迷雾,将清醒一寸寸蚕食殆尽。(这样下去不行......)青鸟在混沌中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他短暂地夺回了神智。必须想办法,哪怕只能......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绵长而粘稠。没有预想中的妖物突袭,没有突如其来的杀机,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这反常的平静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催眠曲,困意如黑潮般一波接一波地漫上心头。

起初还能勉强支撑。他用力眨动酸涩的双眼,睫毛在视线里投下细碎的阴影。可渐渐地,这挣扎变得像溺水者的扑腾般无力。眼皮越来越沉,仿佛有人在上方悬了千斤坠。每一次合眼,都像是坠入柔软的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在某个混沌的瞬间,身体突然惊颤,像是从万丈高空跌落时被猛地拽回。他短暂地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房梁上的木纹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但这清醒如昙花一现,转瞬就被更汹涌的黑暗吞没。

最终,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他彻底沉入梦乡,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只有胸前的玉璧,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泛着微弱的荧光。

昏沉间,他感觉有指尖拂过他的发丝,像春风梳理柳枝般轻柔。微凉的掌心抚过他滚烫的额头时,一滴温热突然坠在眉骨——那分明是泪。他竭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似要捕捉清韵代守在榻前的身影。然而梦境如潮,转瞬间便将他吞没——桃瓣纷飞间,凤鸣的飞剑划破春色;甜腻的桂花香在唇齿间化开,凤锦的笑靥近在咫尺;师父的呵斥声穿透岁月,在耳畔炸响......旧日种种如走马灯般流转,虚实交错间,他终究还是沉入了更深的幻境。

不知浮沉了多久,青鸟终于挣出梦境。油灯在床帐上投下橘黄的光晕,火苗噼啪爆开一粒灯花。他侧头时,看见三十娘端坐如雕塑,烛光在她睫毛下筛出细碎的阴影。可那双眼分明凝在虚空处,泪水不断划过下颌,将衣襟浸出深色的圆点。

(奇怪......)青鸟喉结微动。他与三十娘不过萍水相逢,即便投契,何至如此哀切?目光掠过她紧攥到发白的指节,忽然了悟——怕是这满屋药香与重伤的自己,勾起了她某段尘封的痛楚,激起了她内心的怜悯之心。

\"三十娘。\"他轻唤,声音沙哑如磨砂。

见她仍陷在回忆里,他提高声调又唤一次。三十娘猛地一颤,抬起衣袖慌乱抹过脸颊,却掩不住鼻尖那抹绯红。\"醒了?\"她掀开食盒的动作太急,险些碰翻油灯,\"灶上煨了百合粥,最是安神......\"白雾腾起时,青鸟看见她睫毛上还挂着细碎泪光。

\"饿了吧?\"三十娘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温水,她将青鸟轻轻扶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器。指尖拂过他后背时,青鸟能感觉到她刻意收敛的力道,生怕牵动他的伤处。

她先端起药碗,用指尖试了试温度。“先喝了药,在把粥喝了。”舀起一勺深褐色的汤药,低头轻轻吹散氤氲的热气,才递到青鸟唇边。\"小心烫。\"她轻声叮嘱,目光专注得像在完成某种神圣仪式。药汁入喉,苦涩中带着回甘的暖意,从喉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骨髓里盘踞的寒意。

待药碗见底,三十娘又捧起青瓷粥碗。熬得浓稠的米粥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香甜的气息顿时盈满床帐。她舀粥的动作极稳,每一勺都恰好七分满,温度也调得恰到好处——显然已在灶前守候多时。

青鸟望着她低垂的睫毛,那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她喂粥时微微抿着唇,眉头不自觉地轻蹙,仿佛比他自己更在意每一口粥的温度和分量。这份细致入微的关怀,让青鸟胸口泛起一阵酸胀的暖意。

\"可好些了?\"她问这话时,窗棂间漏下的月光正映在她侧脸,将声音也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

青鸟喉结微动,声音还带着病中的沙哑:\"多谢三十娘......\"

\"傻孩子。\"她突然笑开,眼尾泛起细纹的模样让青鸟想起师母以前照顾自己时的神情,\"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指尖替他掖了掖被角,\"养伤最忌劳神,有什么话,等你精神好些再说。\"

青鸟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在窗棂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清韵代从晨起睡到现在,想必是累极了。\"

三十娘手中的汤匙轻轻一顿,在碗沿碰出清脆的声响。\"何止是累,\"她叹息般低语,\"那娘子守了你五天五夜,任谁劝说都不肯离开半步。今日见她终于肯合眼,我反倒松了口气。\"

青鸟心头一热,眼前浮现出清韵代倔强的面容,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他靠回枕上,屋内昏黄的灯光将三十娘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曳出温暖的轮廓。这般安宁的光景,与先前的生死一线恍如隔世。

\"三十娘...\"他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可否劳烦你一事?\"

\"但说无妨。\"三十娘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裙摆如水般垂落。

\"我昏迷这些时日,凤鸣她们定是忧心如焚。我想写封信报个平安...\"

话音未落,三十娘的脸色骤然一变。她指尖无意识地握紧,声音压得极低:\"你尚不知情...御常寺已布下天罗地网,说你勾结妖物。\"她凑近些,继续说道:\"凤鸣她们...怕是早已离开了长安。这信,送不出去的。\"

青鸟瞳孔微缩,胸口尚未愈合的伤处突然隐隐作痛。窗外一阵夜风掠过,吹得灯焰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先是瞳孔骤缩,随即又缓缓松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柄利刃,却精准地刺入了他早有预感的那个位置。

\"果然如此...\"他低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唇角扯出一丝苦笑,那弧度里既有讽刺,又暗藏着几分如释重负。

窗外的灯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一阵急风吹了进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明灭不定,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青鸟垂下眼帘,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翳,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他的呼吸先是急促了一瞬,胸口绷带下的伤口传来隐约刺痛。但很快,那呼吸又归于平稳,像是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进了深不可测的潭底。只有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泄露了那一闪而逝的震惊。

\"我早该想到的...\"他轻声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日御常寺的人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手指松开被角时,布料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褶皱,正如这个消息在他心上留下的痕迹。

三十娘的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是突然窥见了什么危险的真相。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你不是正在为朝廷效力吗?怎会突然...\"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可能。她的目光在青鸟胸前的黑纹和玉璧之间游移,瞳孔微微收缩。

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前倾,衣袖带翻了床头的药碗也浑然不觉。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汁溅上她的裙角,在素色布料上晕开一片暗褐色的痕迹。

她慌忙起身,裙摆带起一阵微风,将床头的药香搅得更加浓郁。先是弯腰拾起最大的几块碎瓷。才转身从墙角取来扫帚时,木柄撞到了矮柜,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三十娘的动作很轻,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细致。扫帚尖小心地拨弄着每一片碎瓷,连溅到床脚的一粒细小瓷渣都不放过。瓷片在簸箕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不安的叩问。

收拾完碎片,她又将碰歪的油灯扶正,把歪斜的盒子重新放置好。每一个动作都过分专注,仿佛要把所有紊乱都归回原位。直到确认再无遗漏,她才缓缓坐回圆凳,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凳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之前...\"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发颤,\"你在长安城发生了何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镯子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屋内骤然暗了下来。三十娘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担忧,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

青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玉璧,触到那温润的纹路时,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抬眼望向窗外的月色,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幽灵:\"他们说...我母亲是只狐妖。\"

这句话一出口,屋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起来,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三十娘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哼——!\"三十娘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但转瞬即逝。她突然倾身向前,双手死死扣住床沿,\"青鸟,你既是玄门弟子,当明白——\"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你究竟如何看待这'狐妖生母'之说?\"

青鸟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胸前的黑纹,那蜿蜒的纹路像是一道无解的谜题。他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浸着化不开的苦涩:\"重要么?\"抬起眼时,眸中似有星河倾覆,\"这一路从师门到长安,我见过作恶的道士,也见过济世的妖灵。杨伯伯说得对,我母亲...\"喉头滚动了一下,\"她纵是妖,也是...极好的妖。\"

最后一字落下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青鸟仰起脸,任月光将泪痕照得晶莹:\"可惜我连她...是什么模样都不曾见过。\"悬在颊边的那滴泪终于坠落,在被子上洇开一朵小小的深色痕迹。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三十娘听罢,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坚定。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既有欣慰,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既如此,\"她的声音轻柔却有力,像是拂过湖面的风,\"你便只需坚信自己心中所想。\"

她缓步走回青鸟榻前,指尖轻轻拂过案头的油灯,火苗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澄澈的光。

\"这世间之人,太过狭隘。\"她轻叹一声,眉间浮起一丝淡淡的讥诮,\"他们只会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即便真相昭昭,只要利益驱使,亦可颠倒黑白,将谎言奉为圭臬。\"

她的目光落在青鸟胸前的玉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袖口,仿佛在触碰某个遥远的记忆。

\"善恶亦是如此。\"她的声音渐渐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真正的善,是甘愿付出而不求回报,是受益他人而非自己;而伪善……\"她冷笑一声,\"恰恰相反,不过是披着善的外衣,行利己之实。\"

她凝视着青鸟,眼神柔和却坚定:\"你既知你母亲是善,那便无需在意他人如何评断。这世间的偏见,从来不会因真相而改变,只会因利益而扭曲。\"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火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青鸟的指尖微微收紧,攥住了被角。他望着三十娘,眼底的迷茫渐渐被一抹温润的光取代,像是夜行之人终于望见了指引的灯火。

\"三十娘……\"他的嗓音有些哑,却透着真挚,\"多谢你。\"短短三字,却似包含了千言万语。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胸口尚未痊愈的伤却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微微喘息。

三十娘的目光落在他额角的细汗上,眉头轻轻一蹙。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照料一株新生的幼苗。

\"好了,莫要多言。\"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夜的宁静,\"你此刻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指尖拂过他汗湿的鬓角,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待你伤愈,我们再慢慢详谈。\"

她起身时,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安宁。走到门边,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确保青鸟已经合眼休息,这才轻轻带上房门。木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为这场对话画上一个温柔的休止符。

屋内,只剩下烛火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粒细小的灯花。青鸟的呼吸渐渐平稳,胸前的玉璧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微光,仿佛在无声地守护着什么。

晨光熹微,窗棂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将青鸟从混沌的梦境中轻轻唤醒。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仍有些朦胧,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床边——清韵代单手托腮,眸光如水,静静地望着他,眼底盛满了如释重负的柔软。

见他醒来,她眸光一亮,立刻倾身向前,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晨间的安宁:“青鸟,你醒了?”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一连串的关切如春溪般流淌而出,“伤口还疼吗?饿不饿?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问题一个接一个,仿佛要把这些天积攒的担忧全都倾泻而出,却又在触及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时戛然而止,抿了抿唇,像是怕自己问得太多,反倒让他疲于应对。

青鸟望着她这副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浅笑。晨光透过纱帘,在清韵代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连带着她焦急的神情也显得格外鲜活。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在清韵代与三十娘无微不至的照料下,青鸟的伤势日渐好转。清韵代曾告诉他,那神秘的面具女子断言他需七日方能苏醒,可他却提前两日睁开了双眼——这恢复之快,连三十娘都忍不住赞叹他体魄强韧。

这日清晨,清韵代随三十娘一同送来早膳。三十娘将食盒搁在案头,目光沉静地望向青鸟:\"为了替你疗伤,我们在这小镇已耽搁半月有余。\"她指尖轻叩桌沿,\"如今,该启程前往江州了。\"

“江州?\"青鸟心头一动,蓦然想起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诗人——白乐天不正是谪居江州?正思索间,忽觉三十娘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那眼神分明带着探询之意。

青鸟会意,略一沉吟道:“东家娘子为救我在此滞留十数日,青鸟实在惭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缠着绷带的胸口,“如今我法力未复,若随行只怕......\"话到此处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剑柄,“恐会成为大家的负累。\"

三十娘闻言,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轻轻拂袖,指尖在桌沿敲出一记清响:\"傻孩子,何须说这等见外的话?\"声音温润中带着几分长辈特有的威严,\"我们岂能扔下你独行?\"

她侧目看向清韵代,眸光微沉:\"况且,你伤势未愈,若是带着清韵代上路,万一途中遇险——\"话到此处,语气陡然一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可该如何是好?\"

青鸟听她提及清韵代,不由转头望去。清韵代正端坐在一旁,晨光透过纱帘,在她发间镀上一层细碎的金芒。他轻声道:\"清韵代,弥武丸他们必然忧心如焚......\"话音未落,却见清韵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我早写信去过长安了!\"她声音突然拔高,尾音带着几分哽咽,\"弥武丸他们——根本不知去向!\"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将上好的云纹绸缎揉出深深的褶皱,\"你......你可是想让我一人滞留在长安,无依无靠?\"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眼眶微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那委屈的眼神直直望向青鸟,像是要在他脸上灼出个洞来。

青鸟见清韵代眼眶微红,连忙倾身向前,却因动作太急扯到伤处,疼得闷哼一声。他强忍着痛楚,声音放得极软:\"我绝非此意!只是忧心弥武丸他们正四处寻你......\"

他凝视着清韵代,又确认道:\"当真......不知他们去向?\"

清韵代抿了抿唇,余光瞥向身旁的三十娘。三十娘当即会意,衣袖一拂,在案上拍出清脆声响:\"你这孩子!人家娘子都说得这般明白了,还明知故问?\"她眉峰高挑,眼中跳动着不容辩驳的火光,\"莫非——你想撇下救命恩人独行?\"指尖点着青鸟的额角,\"我中原男儿,可做不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就是!就是!\"清韵代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发间的珠钗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衬得她委屈中带着几分娇嗔的模样愈发鲜活。

青鸟被二人这般夹攻,只得苦笑着望向三十娘:\"那......东家娘子可会允我们随行去江州?\"

话音未落,门扉\"吱呀\"一声轻响,被缓缓推开。东家娘子立在廊下,晨光透过她身后的雕花窗棂,在她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自然允的。\"她眉眼含笑,声音如春风拂柳般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抬步跨过门槛时,腰间玉佩轻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随行的婢女将一包用青布仔细包裹的新药搁在案头,动作轻巧得连案上的茶盏都未惊动。\"多两人而已,\"她眼尾笑纹舒展,语气中透着几分豪气,\"我随意楼经营多年,这点小事还不在话下。\"

清韵代一见东家娘子进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阿姐!\"她亲昵地唤着,双手自然地挽上东家娘子的臂弯,动作熟稔得仿佛多年的姐妹。

东家娘子被她这一挽,眼中顿时盈满温柔的笑意。她抬手轻轻抚过清韵代的脸颊,指尖在眼下那抹淡淡的青色上停留了片刻:\"瞧这小脸,总算有了些血色。最近可睡安稳了?\"

\"嗯!\"清韵代用力点头,发间的珠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多亏阿姐准备的安神茶,一觉到天亮呢。\"她说着,还不忘回头冲青鸟眨了眨眼,像是在炫耀这份难得的亲近。

青鸟看着二人这般亲昵,心中既惊讶又困惑——短短半月,她们何时变得如此熟络?他强撑着站起身来,伤口处传来的刺痛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还是郑重地拱手行礼:\"娘子救命之恩,青鸟没齿难忘!\"声音虽因伤势而略显虚弱,却字字铿锵。

东家娘子见状,连忙摆手:\"快别多礼!\"她快步上前虚扶了一把,\"你伤还没好全就急着起身。\"转头对清韵代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扶他坐下?\"

清韵代刚要上前搀扶,却见青鸟抬手止住她的动作。他强忍胸口的疼痛,朝东家娘子郑重拱手:\"叨扰多日,却不知娘子芳名,实在失礼。\"

东家娘子闻言掩唇轻笑,这一笑更显得她明眸皓齿,明明是个年轻女子,却偏要端着长辈的架势。她随手将一缕散落的青丝别到耳后,腕间翡翠镯子叮当作响:\"郎君客气了,溅名何足挂齿。\"

清韵代\"噗嗤\"笑出声来:\"阿姐明明只比我年长两岁,偏要学老人家说话!\"她调皮地扯了扯东家娘子的衣袖,\"上次还骗我说已经三十了呢。\"

东家娘子俏脸微红,作势要打:\"就你多嘴!\"转而对青鸟解释道,\"行走江湖,总要装得老成些才好办事。\"她眨了眨眼,这个动作终于暴露出符合年纪的灵动,\"不过在郎君面前,倒不必遮掩了。\"

一旁的婢女见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往前凑了半步,眼角眉梢都带着促狭的笑意:\"你可知道,长安城里多少王孙贵胄变着法儿打听我家娘子的闺名呢?\"说着故意压低声音,却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真切,\"上次你没能问到,今日你倒是想捡个便宜!\"

她话音刚落,东家娘子的耳尖\"腾\"地红了起来,像染了胭脂似的。婢女见状更是得意,还欲再打趣几句,却被自家娘子一个眼风扫来,连忙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退到一旁。只是那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清韵代在旁看得有趣,忍不住拍手笑道:\" 青鸟这般人物,莫非也是慕阿姐盛名而来?\"尾音微微上扬,似是在玩笑,又似藏着几分试探。

青鸟被这番话说得耳根发烫,正不知如何接话,却见东家娘子原本含笑的眼神骤然一冷。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眸中似有寒霜凝结,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那目光如刀锋般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清韵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后退了半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桃儿更是浑身一僵,立刻站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动作,方才的活泼劲儿荡然无存。

三十娘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温声劝道:\"娘子,青鸟的伤势已好转许多,况且...\"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地看向青鸟,\"这孩子品性纯良,是个可信赖之人。\"

东家娘子闻言,眼睫轻颤似蝶翼微振,眸中寒霜转瞬化作春水。那笑意自眼尾漾开,如三月暖阳融了残雪,连带着眉梢都染上几分缱绻。朱唇轻启间,一抹温软笑意在唇畔绽放,恰似春风拂过新柳,教人看了心头也跟着泛起融融暖意。

\"我叫雪音。\"她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婢女,“这是我的贴身婢女,桃儿。”

桃儿听闻娘子引见,忙不迭地敛衽行礼,藕荷色的裙裾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像朵含羞的芙蓉微微低垂。青鸟见状,立即端正身形,拱手回礼,衣袖翻飞间带起一阵清冽的药香。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桃儿眼睫轻颤,青鸟则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不失温雅。

\"适才桃儿多有失仪,还望青鸟郎君海涵。\"雪音轻启朱唇,声若新雪簌簌落于梅枝,清泠中自含三分暖意。纤指漫不经心地抚过腰间玉佩,琤琮之音如碎冰投泉,在静谧的室内荡开一圈涟漪。她眼波微转,眸光似月华流照,既含着致歉的诚意,又不失主家的从容气度。

青鸟闻言,立即端正身形,双手交叠郑重还礼。他眉目间浮起温润笑意,眼尾微微弯起,恰似春风拂过新柳。

\"娘子言重了。\"他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桃儿天真烂漫,何来失仪之说?\"说罢,目光不经意掠过桃儿低垂的鬓角,又迅速收回,只余袖间一缕药香在空气中缓缓晕开。

青鸟心头却为之一震,眼前的雪音娘子仿佛换了个人。方才那冰冷刺骨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此刻却已化作春风般和煦。她眉目舒展,眼尾漾起温柔的细纹,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这判若两人的转变让青鸟一时恍惚。他注意到雪音说话时,发间一支银簪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衬得她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就连方才还噤若寒蝉的桃儿,此刻也悄悄松了口气,肩膀明显放松下来。

清韵代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声嘀咕道:\"雪音阿姐变脸比翻书还快...\"话未说完就被三师娘一个眼神制止,连忙捂住嘴巴,却掩不住眼中的惊叹。

雪音轻抬眼眸,扫视一圈众人,清泠之音霎时让满室私语静了下来。 \"青鸟需静养,大家且散了吧。\"她话音虽柔,却如霜雪覆地,不容辩驳。

清韵代朱唇半启,一句\"我留下陪他\"还未说完,便被雪音一记眼风截住——那目光如寒潭映月,清冽得叫人霎时噤声。清韵代指尖绞着衣袖,终是低眉顺目地退开半步:\"那...青鸟好生休息,我之后再来瞧你。\"

三十娘立在一旁,腕间镯子随动作轻响:\"明日我们便启程赴江州。\"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青鸟,\"你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和我们一同前往江州。”

青鸟静立原地,目送众人离去的身影。他微微颔首,眉宇间凝着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当桃儿轻手轻脚带上房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那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融在长廊尽头,只余窗外竹影婆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痕。他垂眸凝视着地上摇曳的光影,唇角不自觉地抿起一道几不可察的弧度。

翌日拂晓,晨光熹微。青鸟早已起身,将行装收拾齐整。其实也就是自己带的黑剑,别无其它。清韵代与三十娘端着早膳推门而入,三人围坐一起用膳时,窗棂间漏进的朝阳为瓷碗镀上一层金边。这些时日的静养终见成效,青鸟胸口的伤处虽仍隐隐作痛,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撕心裂肺。

歇息片刻后,三十娘忽而说道:\"时辰到了。\"她起身时腕间玉镯叮咚,率先推门而出。青鸟紧随其后,这才惊觉自己原来一直住在客栈后院的二层小楼。廊下朱漆栏杆沾着晨露,远处街市的喧闹声隔着院落传来,恍如另一个世界。

\"雪音阿姐特意包下整个后院呢。\"清韵代凑近他耳畔,呵气如兰,\"怕那些粗手粗脚的旅人惊扰你养伤。\"青鸟闻言一怔,指尖无意识抚过廊柱上斑驳的漆痕——原来那些寂静的日夜,都是有人精心编织的温柔牢笼。

转过回廊,前院的晨光已倾泻而下。桃儿静立在走廊尽头,藕荷色的裙裾被晨风微微拂动,手中捧着一顶素纱帷帽。见众人走近,她碎步迎上,将帷帽递给清韵代时,指尖在纱幔上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娘子,\"桃儿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檐下栖雀,\"我家娘子嘱咐,外头人多眼杂。还请您戴上这个。\"青鸟瞥见清韵代听到桃儿的话语时睫毛轻颤,却乖顺地接过帷帽。素纱垂落的瞬间,她明媚的容颜顿时化作朦胧烟影,唯有一缕青丝不慎滑出幔帐,在朝阳下泛着鎏金般的光泽。

桃儿转身在前引路,裙裾轻旋间带起一阵淡香,\"娘子已在车驾等候多时了。\"

穿过回廊时,前院的喧嚣声渐次清晰。大堂内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与客人的谈笑混作一团。行至柜台前,三十娘摆手示意:\"你们先去外面候着。\"她指尖在算盘上轻点,掌柜立即堆着笑迎上来。

门外晨光正好,五辆青篷马车沿街排开。几个伙计正忙着捆扎最后一辆货车的绳索,麻绳在隔雨布上上勒出深深的凹痕。青鸟目光一顿——那正在指挥的伙计,分明是长安随意楼那位为他们找寻座位的阿兄。再细看,其余几人竟也都是原州旧识。

\"青鸟郎君!\"那阿兄最先瞧见他们,手中麻绳系紧最后一道绳结,就奔了过来。其余伙计也注意到青鸟,围上前时眼中俱是惊喜:\"您气色好多了!伤处可还疼么?\"七嘴八舌的关切问候。有人甚至想伸手搀扶,又在触及青鸟目光时讪讪缩回,只憨厚地搓着手笑。檐下铜铃被晨风吹得叮当响,惊起路边柳枝上一串露珠。

三十娘结完账款,步履轻盈地踏出客栈门槛,晨光在她鎏金步摇上跳跃。她行至青鸟身侧,唇角噙着浅笑:\"前些日子匆忙,都未及为你们引见。\"

素手轻抬,先点向那位阿兄:\"这是樊铁生。\"又依次指向其余几人:\"石胜,蒋尧齐……\"每说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伙计便拱手行礼。青鸟一一还礼,寒暄间发觉这些人甚为随和,眼神清正。

\"好了,路上有的是工夫细聊。\"三十娘忽然击掌,腕间玉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她眼波扫过渐高的日头,\"再耽搁下去,日落前可赶不到驿站。\"众人闻言立即散开,方才还热闹的气氛顿时化作利落的行动。车辕上的铜铃被撞得叮咚作响,惊飞了檐下一对正在梳羽的麻雀。

三十娘衣袖轻拂,指尖点向第三辆青帷马车:\"这辆专为你们备下的。\"她眼尾含笑,朝清韵代的方向略一示意,\"路上有她照应着,你这伤也能将养得妥帖些。\"

清韵代闻言,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明媚的弧度,她轻抿嘴唇,眼波流转间泄露几分欢喜。

青鸟郑重行礼:\"多谢三十娘周全。\"衣袖在晨风中轻荡,转身时不着痕迹地虚扶了清韵代一把,二人先后登上马车。锦帘垂落的刹那,隐约可见清韵代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

三十娘环视整装待发的车队,又对伙计们嘱咐了几句,这才踩着脚凳跃上首辆马车。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驾\"声,车队如游龙般缓缓驶入街道。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中,几个伙计骑马护卫在车队两侧。最末那辆货车上,樊铁生正单手拽着缰绳,另一手还不住地向路旁相熟的商贩挥手作别。朝阳将车队的身影拉得修长,渐渐融入小镇清晨的烟火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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