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东扬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全车最惨的那个人身上。
童志军还趴在栏杆上干呕，吐出来的，全是黄绿色的胆汁。
他整个人，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除了痉挛，再无别的动作。
秦东扬走到他身后：“童医生，把药吃了吧！”
童志军刚吐完一波，这会刚缓和了一点点，听到秦东扬这么说，他都愣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我也有份儿？”
问完，他就后悔了。
这话太蠢，太卑微。
秦东扬满脸奇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你都吐成这个德行了，这药不给你，你还能好？”
那语气，不耐烦，却又理所当然。
童志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向那几个已经缓过劲来的护士。
郑晓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其他几个护士，也都不再干呕，靠在那里，虽然虚弱，但眼神已经安定了下来。
这药……效果好得惊人！
可是，秦东扬为什么要给他？明明他们早上才刚起了冲突啊！
为什么？
童志军的脑子，飞速运转。
难道，秦东扬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的人？
啃窝头，是为了让大家接受现实，端正心态。
而给他药……
只是因为，他是全车吐得最惨，状况最差，最需要这颗药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童志军的心上。
他一直以为的“私人恩怨”，在秦东扬那里，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人家……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或者说，人家考虑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情绪，而是整个团队的存续！
这一刻，童志军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接过了秦东扬递来的药和水，忍下胃里地倒腾，他赶紧塞进了嘴里。
秦东扬见他吃下去了，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确定药效起作用了，这才放心了一些，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童志军倒是很快就缓了过来，一抬头看到秦东扬关切地看着自己，脸色顿时有些涨红。
那是羞愧的火焰，一寸寸，从他的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他吃了秦东扬的药，喝了秦东扬递过来的，那瓶只剩下浅浅一瓶底的凉白开。
冰凉的水，滑过他干裂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场燎原大火。
他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满是污渍的嘴角。
挪了挪僵硬的身体。
在卡车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中，他几乎是半滚半爬地，凑到了秦东扬的身后。
周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聚焦过来。
有好奇，有警惕，有幸灾乐祸。
童志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但他还是开了口。
声音，又轻又哑，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秦医生……”
秦东扬没有动，依旧看着窗外。
童志军咬了咬牙，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剩下的话挤出喉咙。
“对不起。”
“早上……是我太矫情了。”
“我……我反省过了。”
“以后，不会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
说完，他便低下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不敢再看秦东扬的眼睛。
车斗里，一片死寂。
连饶医生，都暂时忘记了屈辱，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谁也没想到，那个早上还像斗鸡一样梗着脖子的童志军，会当众……道歉？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就在童志军觉得自己的头，快要垂到胸口里时，秦东扬终于有了反应。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沙声掩盖的……轻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了然。
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童志军猛地一愣。
然后，秦东扬那低沉的声音，才缓缓飘来。
“我知道。”他说。
童志军抬起头，正好对上秦东扬转过来的目光。
那双藏在方巾后的眼睛，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
“从你们县医院那种优越的环境，突然掉进这个坑里，”秦东扬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猛地一下，接受不了，人之常情。”
童志军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秦东扬的话，像一只手，精准地拨动了他心里最隐秘的那根弦。
他所有的抱怨，所有的不服，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被现实碾得粉碎吗？
“但是，”秦东扬话锋一转，那平淡的语气里，陡然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锋利，“理解你，是一回事。”
“现实，是另一回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车斗里的每一个人，最后，重新落回到童志军的脸上。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肯定你的抱怨。”
“为什么？”秦东扬像是自问，又像是回答所有人的疑问，“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一个要在大西北扎根治病救人的团队。”
“我们不是来游玩，不是来享受的。”
“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都揣着一腔热血。”
“可这股热血，最怕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却更具穿透力。
“怕的就是抱怨。”
“怕的就是不满。”
“怕的就是‘凭什么’。”
“今天，如果你发泄了你的不满，让你觉得你的抱怨有理。”
“那么明天，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你站出来。”
“有人会抱怨窝头难吃，有人会抱怨路途颠簸，有人会抱怨洗不上热水澡。”
“到那个时候，队伍就散了。”
“人心，也散了。”
秦东扬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如重锤一般，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饶医生，脸色则变得更加复杂，青一阵，白一阵。
秦东扬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像两把手术刀，剖开了最残酷的现实。
“当所有人都开始计较自己受到的待遇公不公平时……”
“当所有人都只想着为自己争取那一点点可怜的个人利益时……”
“你们告诉我，”
“还有谁，会抱着一颗纯粹的心，去给大西北的老百姓看病？”
“到那时，我们这支队伍，就不是医疗队了。”
“是一群……乌合之众。”
“是一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