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的当归香还没散,小棠攥着毛笔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这是她第一次跟苏怀瑾抄方,砚台里的墨被她磨得太浓,笔尖悬在处方笺上方,半天落不下去——像举着根千斤重的针。
“别紧张,就像平时记药笔记那样。”苏怀瑾正在给对面的老人搭脉,指尖搭在腕上,声音稳得像静水,“老人家脉象沉缓,感冒初愈,气虚乏力,得用点温补的。”
小棠赶紧把耳朵竖起来,眼睛盯着苏怀瑾的唇。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说话时总咳两声,咳完就叹口气:“苏医生,我这嗓子倒不疼了,就是浑身没劲儿,粥都不想喝,像掉了魂似的。”
“是正气亏了。”苏怀瑾收回手,目光落在药柜上,“给您开个小方子,调调脾胃,气足了就想吃东西了。”她报药名时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透:“炙甘草3g,茯苓10g,炒山药15g……”
“炙甘草”三个字刚落,小棠的笔尖“啪”地落在纸上。她太紧张了,手腕一抖,“炙”字最上面的点没沾上墨,变成了“生甘草”。写完才发现,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个小团,像颗没长好的痘。
她的心“咯噔”一下,脸瞬间热起来,赶紧想换张纸,却被苏怀瑾按住了手。“先别急着改。”苏怀瑾对老人笑了笑,“您先坐着歇会儿,我让药工取点药材。”
转身时,她没看小棠,只对药工说:“取生甘草和炙甘草各一小片,用白瓷盘装来。”
小棠的手指绞着袖口,低头盯着处方笺上那个缺了点的“生”字,像看到个扎眼的错字。她想起拜师时祖父说的“药要真”——这字写错了,药就错了,哪来的真?
瓷盘很快放在桌上。左边的生甘草是淡棕色,断面发脆,边缘带着点须;右边的炙甘草颜色深些,是蜜色的,断面软润,还沾着点细密的蜜丝。
“尝尝。”苏怀瑾把盘子推到小棠面前,“先尝生的。”
小棠捏起生甘草,指尖刚碰到就觉得硬。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先是微苦,咽下去时喉咙里像卡了点沙子,涩得她皱起眉——像喝了没泡开的凉茶,一点都不润。
“再尝炙的。”
炙甘草刚碰到舌尖,就有股蜜香漫开来。嚼起来软软的,像含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咽下去时喉咙里暖暖的,连刚才的涩味都被冲散了。
“生甘草是清热解毒的,治嗓子疼、肺热咳嗽最管用,但它性子偏凉,”苏怀瑾的指尖点过生甘草,又移到炙甘草上,“炙过之后,蜜的温性渗进去,就变成补中益气的了,专门治气虚乏力。老人家本就气虚,用生甘草等于雪上加霜,伤了脾胃,反而更没胃口。”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处方笺上:“一个‘炙’字,差的不是笔画,是药性方向。开方就像给人指路,差一个字,可能就指到沟里去了。”
小棠的脸从耳根红到了脖子,耳朵里嗡嗡响。她没说话,拿起那张写错的处方笺,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个缺了点的“生”字,像个没长好的疤。
“师父,我重抄。”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透着股倔劲。
那天下午,小棠没去药圃,就坐在诊室的角落里抄方。一张处方笺只写“炙甘草3g”五个字,写坏一张就揉了重写。墨磨淡了,就重新研;手酸了,就攥攥拳头再写。写到第二十张时,“炙”字的点终于不偏不倚落在正中央,像颗稳稳的星;写到第三十张,笔锋里的紧张全散了,每个笔画都透着认真,连“3g”的小数点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
三天后,她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三十张处方笺递给苏怀瑾,最上面压着张纸条,字迹力透纸背:“以后抄方前,先想这味药为什么用——是治热还是补虚?是生用还是制用?想不清楚,绝不下笔。”
苏怀瑾刚把纸条折好,赵小胖就风风火火闯进来,手里捧着个纸箱,脸上的肉都急得发抖:“瑾姐!出事了!我从药材市场进的天麻,闻着不对劲儿!”
他把天麻倒在桌上,圆滚滚的,顶端都有个“鹦哥嘴”,看着挺像样。小棠本来还在懊恼,闻到那股味,忽然抬起头——这天麻闻着只有土腥味,没有苏怀瑾教的“马尿香”(天麻特有的腥香)。
她走过去,拿起一个天麻,指尖摸了摸顶端的“鹦哥嘴”——尖硬的,边缘像用刀刻过,不像真天麻那样圆钝自然。她又拿起小刀,轻轻切了片断面,对着光看:“胖哥,这断面发粉,真天麻断面是角质样的,发亮。”
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初试时那样,舔了舔断面——有点苦,带着麻味,没有真天麻的微甜。
“这不是天麻,是紫茉莉根伪充的!”小棠肯定地说,“您看这‘鹦哥嘴’,是人工刻的,边缘太尖;断面没有天麻该有的环纹;味道也不对,发苦带麻。”
赵小胖脸都白了:“真的假的?我进了五十斤,花了五万块!”他赶紧喊药工:“快!拿显微镜来!”
药工很快把显微镜推过来,切片放上后,屏幕上只有模糊的薄壁细胞,没有天麻特有的“厚壁细胞”。“真是紫茉莉根!”药工咋舌,“这东西吃多了伤肾,可不能入药!”
赵小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后背的汗把t恤都湿透了,过了半天才跳起来,对着镜头就喊:“家人们看见没!要不是小棠师妹,我这五万块就打水漂了,还可能害了人!瑾姐教的认药本事,比检测仪还准!这就是3年认药的底气——不是白熬的!”
他要给小棠买奶茶道谢,小棠却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认药笔记:“我得先把今天的笔记补了,当归酒蒸的火候还没记牢。”
苏怀瑾看着她坐回角落,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忽然对旁边的祖父笑了:“您看,磨性子的时候,本事也长了。”
祖父正用放大镜看那些假天麻,闻言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小棠背上——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因为把“酒当归”写成“生当归”,被师父罚抄《本草纲目》里的当归条目,抄到手指发麻,却也从此记住了“炮制差一分,药效差千里”。
夕阳从窗棂照进来,把小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刚经历过风雨的当归苗,根扎得更深了。她或许还会犯错,但每一次失误,都会变成扎进土里的根须,让她在认药、开方的路上,站得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