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忽然明白,游湖不只是看水,是看波里的塔影如何跟着船走,看风里的歌声怎样缠着笛音,看遇见的每个人手里藏着的暖——老妪筐里的莲蓬藏着石匠的念想,船娘唇边的笛裹着水神的软语,采菱女篮里的菱盛着湖岸的清甜,这些原是比风景更重的东西。如苏燕卿说的“根”,扎在心里,走到哪里都带着,风一吹,便知自己从何处来。就像这画舫下的水,看着是流走了,其实早浸进了船板的纹路里,成了船的一部分,跟着船往更远的地方去。
画舫继续往前漂,水面上的菱叶越来越密,像铺了层绿锦,偶尔露出的水面泛着油亮的光,映得天上的云都成了碎的。远处的三潭已隐约可见,三个石塔像三颗刚从水里钻出来的田螺,顶着青灰的塔尖,在波光里轻轻晃。船娘又拿起竹笛,这次吹的不是《雷峰谣》,是支更软的调子,像水在石缝里流,“呜呜咽咽”的,引得水面的鱼都往船边聚,吐着泡泡,像在听曲。
画舫往三潭印月去时,水面渐渐收窄,像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拢住。岸边的芦苇荡越发浓密,紫莹莹的芦花堆得像云,风过时整簇整簇地摇,恍惚间竟像片流动的紫云在追着船跑。芦花偶尔飘进舱里,落在阿禾的衣襟上,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轻轻一吹,又打着旋儿飞进水里,引得几尾银鱼追着啄,搅碎了满湖的光斑。
船娘放下橹,让画舫顺着水流慢悠悠漂,竹篙斜斜地插在船尾,篙尖浸在水里,荡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她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指着远处三个浮出水面的石塔说:“那就是三潭,说起它们的来历,可有段故事呢。”阳光落在她鬓边的荷花上,水珠顺着花瓣滚落,滴在船板上“嗒”一声,倒像故事的开篇。
“早年西湖里藏着只黑鱼精,”船娘的声音浸着水汽,带着点神秘,“那妖精能掀起丈高的浪,把渔船掀翻,把岸边的屋子泡成泥团。百姓们怕极了,烧香拜佛都没用,直到来了个叫阿潭的青年。”她顿了顿,伸手捞起飘到船边的一片芦叶,指尖轻轻捻着叶尖,“阿潭的爹娘就是被黑鱼精掀翻的船淹死的,他揣着把凿子就去了龙宫,求水神指条路。”
阿禾望着远处的石塔,塔身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三颗从水里长出来的老石头,忽然觉得它们仿佛在轻轻呼吸。
“水神说,黑鱼精最怕三样东西,”船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是月光,二是笛声,三是人心攒起来的暖。阿潭听了,就带着村民凿石头,在湖里立了这三座塔。你看塔身上那些圆圆的孔,”她抬手点了点石塔的方向,“原是阿潭特意凿的,就为了让月光能顺着孔照进水里,把黑鱼精的影子钉在湖底。”
画舫慢慢靠近,阿禾才看清石塔的模样:不算高,也就比船檐略高些,塔身上爬满了青苔,像裹着层厚厚的绿绒毯,有些地方的青苔被水浪冲得薄了,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头,带着被岁月磨平的圆钝。塔檐上挂着些红绸带,是游人系的,风过时飘得欢,像无数只小手在朝人招手,又像无数个心愿在风里晃。
“每到月圆夜,阿潭就带着乡亲们来塔边,”船娘继续说,“男人们吹笛,女人们唱歌,孩子们提着灯笼围着塔跑。笛声顺着水面飘,歌声裹着月光落,黑鱼精被塔孔里漏下来的月光照得浑身疼,听着这满湖的暖融融的声儿,戾气竟一点点散了。后来它再也没掀起过浪,据说躲进了最深的湖底,成了块老实的石头。”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你信吗?连妖精都怕人心的暖呢。”
靠近石塔时,阿禾才发现塔身上的青苔不是乱长的,竟顺着一道道凿痕爬,像给石头披了件绣着纹路的衣裳。船娘指着塔腰处一道深深的凹痕说:“看那儿,就是阿潭当年凿的,他说要让月光顺着这纹路流进水里,淌成条光带,把整个湖都暖透。”
石塔边泊着只小小的渔舟,舟上坐着位穿青布衫的老者,正低头写生。他面前的画案是块拼起来的木板,铺着张半干的宣纸,纸上的石塔比真的多圈淡淡的光晕,像蒙着层月光。听见船声,老者抬起头,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却亮得很,像盛着湖光。
“姑娘也来看三潭?”老者笑着打招呼,声音透着股温和的沙哑,“这石头啊,看着冷,其实最念旧。”他指了指石塔根部,“你瞧那圈青苔,每年春天都从同一个地方冒头,像在给塔织件合身的衣裳,尺寸都不差分毫。”
阿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塔根处的青苔长得格外整齐,像有人用尺子量过似的。
“我祖父曾告诉我,”老者放下画笔,蘸了点湖水调墨,“有年冬天特别冷,西湖结了冰,人能在冰上走,可这石塔摸着竟是温的。他说啊,是阿潭的魂在里面焐着呢,怕石头冻着,怕月光落下来时没处歇脚。”
老者的画案上摆着个粗陶罐,罐口插着几支干枯的菱花,褐色的花瓣蜷着,却仍透着点倔强的挺括。旁边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三潭谣》:“三潭石,水中立,月光里,藏暖意……”字迹清瘦,带着点颤,竟和亭柱上“与君别于此”的小字有几分像。
阿禾正想开口问,老者却先叹了口气:“这字是我父亲写的。他年轻时在这潭边和恋人分别,说等从北方回来,就在潭边种满菱花。”他指尖轻轻抚过那张纸,像在摸件易碎的珍宝,“可他再也没回来,听说路上染了风寒……我每年来写生,就是想替他看看,菱花开得好不好,替他把这潭边的暖,画进纸里带回去。”
船娘搭过块木板,木板在水面晃了晃,像条不安分的鱼,一头搭在画舫,一头连着岸边的青石板。阿禾踩着木板上岸,脚下的石头带着水的凉,从鞋底丝丝缕缕往上钻。石板缝隙里钻出几丛三叶草,开着细碎的白花,有只七星瓢虫趴在花瓣上,被她的脚步惊得飞起来,落在石塔的青苔上,像颗会动的小红点。
岸边的柳树垂得很低,枝条快挨着水面了,风过时,绿丝绦般的柳条扫过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涟漪里,石塔的影子轻轻晃,像三个蹲在水里的孩童,正歪着头偷偷看岸上的人,塔孔里漏下的光斑落在影子上,像给他们戴了顶碎金的小帽子。
“前面有座亭,”船娘指着不远处的飞檐,檐角挂着的铁马正“叮咚”响,声音脆生生的,“叫藏心亭,里面有口老井,水甜得能照见人影。”她往前走了两步,指着亭柱上的雕花,“传说当年阿潭凿塔时,就在这井里取水喝,说井水里能看见石塔的影子,就像塔在陪着他,累了抬头看看,就有劲儿了。”
阿禾往亭里走,檐角的铁马响得更欢了,“叮咚叮咚”,与远处雷峰塔传来的“叮铃”声遥相呼应,倒像两处的铃铛在说悄悄话。亭柱上刻着许多题字,有的笔锋刚劲,写着“潭影空人心”;有的笔致温婉,题着“荷风送香气”。最角落处有行小字,刻得极深,像是用凿子一点点凿进去的:“与君别于此,盼君归此潭”,字迹已被雨水泡得发涨,却仍能看出落笔时的重,墨汁像要渗进木头的骨缝里去。
旁边还有行更小的字,是用朱砂写的,颜色淡了大半,却透着股执拗:“君不归,我种菱,菱花开满潭,君知否?”想来是当年分别的女子所书,一笔一划都藏着盼,连木头都被这念想泡得软了几分。
阿禾在井边坐下,井栏是块老青石,被人摸得溜光,凉丝丝的贴在掌心。果然有个铜瓢挂在绳上,瓢柄被磨得发亮,像裹了层包浆。她拿起瓢,往井里一舀,清冽的水“哗啦”一声涌进瓢里,晃悠悠的。低头看时,石塔的影子、云的影子、自己的影子竟叠在水里,像三颗挨在一起的月亮,轻轻一晃,就碎成了满瓢的银斑。
喝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点水草的清,从舌尖一直凉到心口,倒像把阿潭当年的暖意也喝进了肚里。阿禾忍不住又舀了一瓢,这次看得更清了——井壁上长着些青苔,滑溜溜的,有处凹痕像只手的形状,指节都看得分明。
“那是阿潭的手型,”船娘不知何时站在亭口,手里拈着片菱叶,“他的手大,总爱把瓢柄握得紧紧的,说这样水就不会洒了。握得久了,井壁上就留下这印子了。”
井台上放着个竹篮,竹篾编得细密,里面盛着些刚摘的菱角,青的像翡翠,红的像玛瑙,还沾着湿漉漉的泥。旁边压着张纸条,是孩童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送给路过的姐姐,菱角熟了,要笑着吃呀。”阿禾拿起颗红菱,壳上还带着点绒毛,剥开时“咔嚓”一声脆响,嫩白的菱肉里凝着水珠,咬一口,脆生生的甜,像把满湖的光都含在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