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殿内,方才因北凉水师到来而稍显松弛的气氛,因徐凤年最后那一句问话,重新绷紧如弓弦。
周遭流转的水晶穹光,映着兄弟二人截然不同的神情。
徐锋指尖轻叩着桌面,面色平静,看不出心中波澜。徐凤年则双眼紧锁,那份平日里藏在慵懒下的锐气,此刻尽数显露,直指人心。
“巧合?”徐锋终于开口,声音淡然,“大哥,你我这样的人,何曾信过巧合二字。”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因这番对话而面露茫然的隋珠公主:“公主殿下,你母亲姜姒长公主的遗书中,可曾提过家母吴素?”
隋珠公主努力回想着那封遗书的每个字,最终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从未。母亲信中只述及国仇家恨,以及……以及这潜龙宫的布置,并未提及任何宫外之人。”
徐凤年沉声道:“那就对了。若此事光明正大,何须藏匿至今。我怀疑,这太湖之下,除了这座前朝龙宫,还藏着与我娘当年旧案相关的秘密。”
话音方落,徐锋已然起身。
他没有再多言语,只是闭上双眼,【万物洞悉】神通悄然运转。一瞬间,整座宏伟的潜龙宫在他神识之中,被分解成无数最本源的结构与气机。水晶的脉络,阵法的流转,水汽的聚散,乃至石壁上每一丝微不可察的刻痕,都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徐凤年一挥手,他带来的数名北凉密探悄无声息地散开,各持器械,开始对宫殿的每一寸角落进行最严苛的排查。这些人动作干练,眼神如鹰,显然是徐骁麾下最精锐的斥候。
宫殿内,一时只剩下器物碰撞的细微声响与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缓缓流淌。
南宫仆射抱刃立于一旁,神情清冷,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唯有那偶尔瞥向徐锋的目光,泄露出一丝关切。青鸟则持枪警戒,守护在隋珠公主身侧。
“不对。”
一声低语打破了沉寂。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洛阳。
这位神秘莫测的魔主,此刻正蹙着眉头,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枚白骨短哨。那枚曾用以安抚蛟龙的骨哨,此刻竟不受控制地轻微震颤起来,发出一阵人耳无法听闻、却直抵神魂深处的嗡鸣。
“怎么了?”徐锋睁开眼,神识搜寻无果,让他生出一丝不耐。
洛阳抬起头,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罕有地出现了一丝惊疑不定。她指了指众人脚下的水晶地面,声音干涩:“这下面……还有东西。一股魂力,比那条蛟龙精魂,要古老、强大百倍。”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皆是一凛。
能让洛阳都说出“强大百倍”四字的,会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在何处?”徐锋追问。
洛阳不再言语,只是循着骨哨的指引,一步步走向主殿正中那尊巨大的龙椅。她绕到龙椅之后,在一面光滑如镜的水晶壁前停下,伸出手指,在墙壁一处毫不起眼的凸起上,轻轻按了下去。
“咔嚓。”
一声机括轻响,那面巨大的水晶墙壁竟无声地向内凹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暗格。暗格深处,静静躺着一个尺许见方的玉匣。
玉匣通体墨黑,材质非金非玉,甫一出现,一股阴冷、晦涩的气息便弥漫开来。更令人心悸的,是匣身上密密麻麻缠绕的金色符箓,层层叠叠,将玉匣封印得密不透风。
徐凤年快步上前,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凝重起来:“这符箓……不对劲。”
他伸手指着那些符文,沉声道:“你看,这一部分,笔走龙蛇,浩然正气,是道门正朔的手笔。但这一部分,扭曲诡异,状如虫豸,倒像是上古失传的巫咒。还有这里……”他指向符箓交接处一丝极淡的卍字印记,“竟还有佛门的气息。”
道、巫、佛,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体系,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形成一道诡异绝伦的封印。这本身就透着一股极度的不祥。
徐锋走上前,双目之中,金芒一闪而逝。【万物洞悉】之下,那复杂无比的符箓封印在他眼中,化作一道道清晰的能量流向图。他看清了道门符箓的镇压之理,看穿了巫咒的诅咒之源,也洞悉了那丝佛门气息的净化之意。
他伸出手指,没有触碰玉匣,指尖却在空中虚点,依照着从道德宗学来的解印手法,辅以神通的洞察,开始小心翼翼地剥离这道千年封印。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指点出,玉匣上便有一道金色符文应声黯淡下去。
过程极其耗费心神,片刻之后,徐锋额角已见汗迹。
终于,随着最后一枚符文熄灭,缠绕玉匣的阴冷气息骤然消散。
徐锋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匣盖。
匣中,并无众人预想的什么神兵秘宝。
只有一块从中断裂的残破魂牌,以及几页薄如蝉翼、微微泛黄的帛书。
徐凤年拿起那块魂牌,只见上面用古篆刻着三个字,笔锋张狂,透着一股不甘与戾气。
“楚狂奴。”
他念出这个名字,与徐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这个名字,从未在任何史书或江湖传闻中出现过。
徐锋则拿起了那几页帛书,目光一扫,神情便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帛书上的内容,记录了一段被彻底掩埋的前朝秘辛。
楚狂奴,前朝大楚皇室最后的护国大巫。一身修为通天彻地,精通各类早已失传的南疆诡异巫术。大楚亡国之后,此人眼见复国无望,竟心生魔念,欲行逆天之举。他寻到这太湖底部的残缺龙脉,试图以身饲魔,用禁忌秘法炼化龙脉之力,妄图化身为不死不灭的魔神,再造乾坤。
然而,龙脉之力何其浩瀚,楚狂奴最终走火入魔,彻底丧失神智,化作一头只知杀戮的怪物。当时,已在此地建好“潜龙宫”的姜姒长公主,为免其祸乱苍生,断绝大楚最后的气运,不得不出手。
她设计将楚狂奴引至宫殿地底最深处,又恰逢一位云游至此的佛门高僧与一名游戏人间的道门异人,三人合力,布下这道三教合一的绝世封印,才堪堪将已成气候的楚狂奴镇压。
读到此处,众人已是心惊不已。
但帛书最后的一段记载,却让徐凤年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帛书中写道,楚狂奴在被彻底镇压的前一刻,神智曾有片刻清醒。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一道怨毒至极的诅咒,疯狂叫嚣,称自己已用巫术窥见了“天机一角”,预言坐拥天下的离阳赵氏,日后必将因“白衣渡江”而国运衰落。
并且,他诅咒所有参与镇压他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人,血脉相连者,都将沾染他的怨气,不得善终,不得好死!
“白衣渡江……”
徐凤年喃喃念出这四个字,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这个词,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年,母亲吴素为救被困京城的父亲徐骁,一袭白衣,单人独骑,连破十八门,手谈六位当世顶尖高手,最终虽救出父亲,自己却因力竭与暗算,重伤不治,香消玉殒。
这桩旧案,被天下人称为“白衣案”,也被北凉内部,称为“白衣渡江”!
难道,母亲的死,不仅仅是京城那些人的阴谋,还与这千年前一个疯子的诅咒有关?
就在徐凤年心神巨震,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的瞬间——
“轰隆!”
整座潜龙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
脚下的水晶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道道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一股远比之前蛟龙精魂暴戾、邪恶、阴冷百倍的恐怖气息,猛地从宫殿地底最深处喷薄而出!
洛阳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骇然:
“不好!楚狂奴的残魂感应到魂牌封印被解,他要破禁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