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秋,高二
在那个金黄色的秋天,阿娣考上了县一中。这个消息像一阵春风,迅速吹遍了娘花村的每一个角落。王伯吧嗒着旱烟,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感慨地说:“老苏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秀才!”阿妈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她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卖了,换来了一笔钱,给阿娣扯了身的确良新褂子。阿娣穿着新衣服,背着打了补丁的帆布书包,走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他觉得脚下生风,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棉田里的每一朵棉花都在朝他笑,似乎在为他加油鼓劲。
他憋着一股劲儿。县城的同学见识广,成绩好,他得像田里的棉花一样,拼命吸收养分,才能不落下。他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馍,点着最便宜的蜡烛头,在熄灯后的走廊里看书。成绩稳步上升,老师眼里有了赞许。他甚至开始偷偷攒钱,想买一支英雄牌钢笔,像城里同学那样潇洒地写字。每当他看到林秀在课堂上挥洒自如地书写,他的心中就充满了羡慕和动力。
林秀也考上了县里另一所高中。偶尔在街角书店遇见,两人会腼腆地打声招呼,说几句“功课紧不紧”之类的闲话。阿娣觉得,日子像抽穗的棉花,鼓胀着沉甸甸的希望。他幻想着未来,想象着自己也能像林秀一样,穿着整洁的校服,拿着英雄钢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着自己的梦想。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脸色凝重地朝阿娣招手。阿娣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阿娣,快跟我回家!你爹…你爹在矿上出事了!”班主任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炸雷在阿娣耳边响起。阿娣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村的班车颠簸得像惊涛骇浪里的小船。阿娣紧紧抓着前面座位的靠背,指甲掐进破旧的皮革里。窗外熟悉的棉田飞掠而过,成熟的棉桃白花花一片,像孝布。阿娣的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焦虑,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家里挤满了人。低矮的堂屋里弥漫着草药味和压抑的哭声。阿爹躺在竹床上,一条腿裹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血污的纱布,打着粗糙的夹板。脸是灰败的土色,眼睛紧闭着,眉头痛苦地拧成疙瘩。矿上塌方,砸断了腿,命是捡回来了,但矿上只给了点微薄的医药费,说他是临时工,没保障。
阿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阿娣,强撑着的力气一下散了,瘫坐在矮凳上,捂着脸呜咽:“娃啊…这可咋办…你爹这腿…往后…往后家里……”阿娣站在门口,像被钉住了。书包从肩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支他省吃俭用快攒够钱买的英雄钢笔,在文具盒里轻轻磕碰了一下。他看着阿爹痛苦的脸,阿妈绝望的泪,看着空荡荡的米缸,看着屋外那片曾经承载着无限希望、此刻却沉重得压弯了枝头的棉田。
天,塌了。
老师期许的目光,林秀辫梢上的棉絮,英雄钢笔……所有关于未来的、轻盈的、闪着微光的泡泡,在这一刻,被现实的巨石砸得粉碎。他慢慢弯下腰,捡起沾了灰土的书包。帆布粗糙的质感磨着他的手心。他抬起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妈,我…不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