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
王丽华的“桃花劫”,在阿娣近乎狼狈的躲闪和工友们日渐无趣的调侃中,终于淡了下去。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后,那抹鲜艳的毛衣和烫过的“菜花头”,偶尔还会投来带着嗔怪或不解的目光,但阿娣学会了低着头,扛着棉花包,像头沉默的骡子一样从供销社门口匆匆走过。空气里新棉的清甜似乎又回来了,只是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拒绝后的尴尬味道。阿娣的内心深处,却像被这尴尬的滋味浸透,每一次经过供销社,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被拒绝的瞬间,想起那些带着嘲笑和怜悯的目光。
家里的气氛却像这初春的天气,寒意料峭。阿爹腿上的夹板拆了,但那条腿像根枯朽的老树枝,僵硬地拖在身后,再也使不上劲。药罐子在灶上日夜熬煮,苦涩的气味弥漫着低矮的土屋,也熬干了阿妈脸上最后一点红润。阿娣那点微薄的工钱,像杯水车薪,刚够买回糙米和必需的草药,家里的债却像雪球,越滚越大。阿爹整日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角落里堆着的、去年没卖完的次等棉花,眼神空洞,偶尔长叹一声,那声音沉得能砸进土里。阿娣每次听到这声叹息,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痛得他几乎要窒息。
这天,收购站来了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穿着村里少见的夹克衫,操着生硬的普通话,是乡邮递员。他卸下几个鼓囊囊的邮袋,跟站长寒暄几句,顺手把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拍在沾满棉絮的旧办公桌上。“喏,新鲜热乎的,南边特区来的招工启事!你们这要是有年轻力壮、不怕吃苦的后生,这可是条路子!”
那张纸仿佛有着一种魔力一般,瞬间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它静静地躺在地上,仿佛在等待着被人发现。
站长第一个注意到了这张纸,他快步走过去,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他轻轻地抖了抖,一些灰尘从纸面上飘落下来。
与此同时,几个扛着大包小包的汉子也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货物,围拢过来,想要看看这张纸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阿娣正扛着一袋沉重的棉花,艰难地往垛上码放。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小心把棉花包掉下来,不仅会砸坏货物,还可能会伤到自己。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工作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那抹刺眼的彩色。那是一种鲜艳而明亮的颜色,在这灰蒙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阿娣心中一动,他立刻放下了肩上的棉花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地蹭了过去。
纸上印着高耸入云的玻璃大楼、宽敞明亮的车间、穿着整齐工装的年轻人……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最抓人眼球的是那几行粗黑的字:
“深圳特区xx电子厂 急招普工”
“包吃包住,月薪保底两百元!加班另计!”
“要求:18-25周岁,身体健康,吃苦耐劳,男女不限!”
两百元!阿娣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擂了一下鼓。他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三十多块!这数字像金子一样晃花了他的眼。包吃包住……那意味着他挣的每一分钱,都能寄回家!阿爹的腿,阿妈的愁,家里的债……似乎都在这张薄薄的纸上找到了出口。
“深圳?乖乖,那得多远啊?听说坐火车得好几天!”
“电子厂?那是干啥的?跟咱这棉花包可不沾边!”
“钱是不少,可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万一是骗人的呢?”
“就是,听说那边乱得很!”
工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兴奋中夹杂着巨大的疑虑和不安。对于一辈子没走出过县城的庄稼汉来说,深圳远得像天边的云彩,既诱人又令人恐惧。
阿娣没说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破洞,是昨天扛包时被铁丝勾破的。他死死盯着启事上“月薪保底两百元”那几个字,像要把它们抠下来,刻进心里。那油墨的味道,混合着仓库里棉花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强烈诱惑的气息。他仿佛看到阿爹腿上能换上更好的药,看到阿妈紧锁的眉头能稍稍舒展,看到家里的债台一点点矮下去……
“站长……”阿娣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这……这启事,我能……能拿去看看吗?”
站长正卷着旱烟,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他认识阿娣爹,知道这家的难处。他叹了口气,把那张花花绿绿的纸递过来:“拿去吧,阿娣。不过……得想清楚喽。那不是家门口,是闯外头,是换一种活法。”
阿娣接过那张纸。纸很轻,落在他满是茧子和棉絮的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压得他手心发烫。那油墨的香味,像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望向南方未知的天空。而身后,是阿爹拖着残腿在院子里笨拙挪动的声音,是阿妈压抑的咳嗽声,是娘花村这片他生于斯、长于斯、此刻却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拖垮的土地。
他把启事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旧工装口袋里。那硬硬的纸角硌着他的肋骨,也硌着他那颗在希望与恐惧、责任与未知中剧烈搏动的心。仓库外,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缕地上的棉絮,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阿娣看着那飘飞的棉絮,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可能像它们一样,被命运的风裹挟着,飘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还是守着这片绝望的故土?抉择像冰冷的钢针,扎进了他刚刚二十岁的、疲惫不堪的神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