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初冬,长江两岸的芦苇已经枯黄,凛冽的江风卷过水面,带来刺骨的寒意。
然而,在柴桑的都督府核心区域,一股无形的燥热却在弥漫、升腾。
大战将至的阴影,如同铅色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自从数日前,在孙权的亲自召见下,我被破格任命为“江东参军”,我的处境便发生了微妙而重要的变化。
这个身份,既是孙权试图拉拢、试探乃至控制我的一步棋,
也是我得以更深入地接触江东核心军务,为自己未来的计划寻找契机与支点的关键平台。
今日,我便接到了正式的传令,前往中军大帐,列席由大都督周瑜亲自主持的军务会议。
这是我获得新身份后,第一次参与如此高级别的军事讨论。
这既是对我能力的考验,也是江东高层对我这位“外来者”的一次集体审视。
换上一身相对简洁但质料上乘的深色武官常服,束紧腰带,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心绪。
脑海中,玄镜台连夜送来的关于江东水军近期操练、布防以及将领派系关系的简报再次快速流过。
虽然信息未必完全精准,但已足够让我对即将面对的场景有一个大致的轮廓。
踏入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一股混合着皮革、桐油以及淡淡水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帐内光线充足,正中悬挂着一副巨大的长江中下游水域地图,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标注着敌我双方的已知兵力部署和重要据点。
地图下方,长案之后,端坐一人,正是江东水师大都督,周瑜周公瑾。
他今日穿着一身银色软甲,外罩绛紫色战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虽然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但那股运筹帷幄、执掌千军的气度却丝毫未减。
他的目光锐利,在我踏入大帐的瞬间便扫了过来,如同实质的剑锋,带着审视与探究。
帐内两侧,已然坐了不少江东的重要将领和幕僚。
程普、黄盖等宿将赫然在列,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审慎,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鲁肃也在,他坐在靠近周瑜的位置,见我进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传递了一丝安抚的意味。
“子明来了。”
周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帐内的低语声瞬间停止。
他并未起身,只是略微抬手示意,“孙将军既委你参军之职,今日议事,便请入座吧。”
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但那份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却自然流露。
我心中清楚,这既是程序上的认可,也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
“谢都督。”我拱手一礼,不卑不亢,依着帐内侍从的指引,在鲁肃下首的一个空位坐下。
这个位置颇为讲究,既体现了我的“参军”身份,又不至于太过靠近核心决策圈,显示出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落座之后,我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眼观鼻,鼻观心,仔细倾听着会议的议题。
今日讨论的,主要是围绕着水军近期的备战细节。
一名负责船政的官员正在汇报:
“禀都督,各处船坞正在加紧修缮战船。
艨艟斗舰之龙骨、船板多已检视更换,唯桐油、麻絮尚缺三成,已遣人加急催运……”
另一名将领则起身道:
“末将所部,近日操演水上阵法,士卒用命,然新募之兵习水尚浅,协调偶有滞涩,需加强磨合……”
又有负责军械的官员禀报:
“弓弩、箭矢、枪矛等常规军械已按定额配发七成,余下三成预计十日内可全部到位。
只是……火箭所用之硫磺、硝石等物,采买不易,损耗亦大,储备略显不足……”
周瑜静静地听着,偶尔开口询问一两句,直指要害,显示出他对水军事务的精熟。
程普、黄盖等老将也会适时补充几句,多是基于经验之谈。
鲁肃则更多地从粮草、后勤补给等大局层面提出建议。
我坐在席间,看似平静,实则大脑在高速运转。
这些零散的信息,在我脑中迅速地整合、分析、比对。
江东水军,确实名不虚传。
他们的战船种类齐全,从巨大的艨艟斗舰到灵活快速的走舸,配备完善。
士卒久经水战,经验丰富,将领也多是习熟水性、勇猛善战之辈。
周瑜治军严谨,调度有方,整个备战体系虽然庞大复杂,却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面对曹操号称的八十万大军(实际数量我心中有数,但威势确实惊人),江东能有底气一战,绝非侥幸。
然而,以我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他们的作战方式和技术手段,依然存在着巨大的提升空间,
或者说,存在着可以被更高效战术利用的“缝隙”。
比如纵火。
火攻无疑是水战中最具威力的手段之一。
江东也储备了火箭、硫磺等引火之物。
但他们的火攻方式,很大程度上依赖风向,引火物的燃烧效率和附着性也相对有限。
一旦遭遇逆风,或者敌船防护得当,火攻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如果能有燃烧更猛烈、附着性更强、甚至不易被水扑灭的引火剂,其战术价值将不可估量。
这让我立刻想到了格物工坊中,那些经过初步验证的、基于石油副产品或其他化学配方的“九阳引火膏”。
又比如破袭。
面对曹军连环锁船的可能(虽然目前还未确认,但以曹操的谨慎和北方军士不习水战的特点,可能性极大),
如何快速有效地破坏敌方船只结构,制造混乱,或者在接舷战中迅速打开突破口?
江东水军目前主要依靠撞角、火箭和士兵的勇力。
但如果能有一种威力可控、便于携带投掷、能在小范围内产生足够破坏力或巨大声响以震慑敌胆的装置呢?
这又让我联想到了“霹雳子”或“震天雷”这类小型爆破\/震慑武器。
它们或许不足以炸沉大船,但足以炸开坚固的船舷、摧毁敌方的守备器械,或者在混乱中制造更大的混乱。
这些想法如同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闪过。
我越是深入地了解江东水军的备战细节,就越是清晰地认识到,
我暗中准备的那些“格物”成果,并非屠龙之技,
而是真正能够嵌入现有战争体系,并在关键时刻发挥奇效的“撒手锏”!
之前的犹豫和顾虑,在这一刻被彻底打消。
启动格物工坊,秘密生产并运送这批“特殊军资”,已经不再是锦上添花,
而是迫在眉睫,甚至可能关系到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最终走向的关键一步!
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我必须尽快将指令传递出去,而且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不仅是对玄镜台、格物工坊和糜氏商路的一次大考,也是对我自己掌控全局、协调各方能力的一次严峻考验。
“子明?”
一个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拉回。
我抬起头,发现周瑜正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帐内众人的目光,也再次聚焦到我的身上。
“都督有何吩咐?”我迅速收敛心神,平静地回应。
周瑜嘴角微扬,似乎对我刚才的走神并未在意,又或者,他早已洞悉,只是不动声色。
他缓缓道:
“子明初任参军,今日所议,皆为军务之常。
不知以子明之见,我江东水师备战,可还有何疏漏之处?
或是有何高见,不妨畅言。”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考较,也是一个陷阱。
说得太多,容易暴露我的底细和真实意图;
说得太少,又显得我这个“参军”名不副实。
我略一沉吟,站起身,对着周瑜和帐内众人拱手道:
“都督与诸位将军励精图治,水师备战已然井井有条,昭初来乍到,不敢妄言。
只是方才听闻军械司提及火箭引火之物储备不易,且风向不定,实战效用或受影响。
昭在乡野之时,曾闻一种土法炼制之‘火油膏’,附着力强,遇水难灭,不知可否一试?
或可弥补火箭之不足,以为备用。”
我这番话,说得极为谨慎。
只提了“火油膏”,对其具体成分和威力含糊其辞,
将其归结为“土法”,降低其技术敏感度,并且只定位为“备用”,
避免引起过度的关注和警惕。
同时,这也是在为将来拿出“九阳引火膏”做一点微不足道的铺垫。
周瑜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了军械司的官员。
那官员面露难色,答道:
“世间引火之物众多,然大多易得也易灭。
陆参军所言之‘火油膏’,下官未曾听闻,恐……需实物验证方知其效。”
“嗯。”
周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转向我,
“子明既有此闻,若能觅得此物,或其炼制之法,不妨呈报都督府,若确有奇效,亦算一功。”
“谨遵都督钧令。”我再次拱手,坐回原位。
我知道,我的初步试探已经完成。
周瑜并未深究,但也留下了验证的口子。
这已经足够了。
我的主要目的,并非立刻推销我的“秘密武器”,而是通过参与这次会议,确认启动格物工坊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着更为具体的布防细节和粮草转运路线。
我的心思,却已经飞到了长江对岸,飞到了夏口那座不起眼的工坊之中。
密令必须发出,刻不容缓。
这江东参军的身份,是舞台,也是枷锁。
我必须在这舞台之上,带着无形的枷锁,跳出一支决定命运的舞蹈。
暗藏的机锋,已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