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的秋日,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陈府庭院中精心修剪过的花木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香,混杂着从内堂飘来的茶香,营造出一种世家大族特有的娴雅与从容。
今日,我应陈珪之邀,前来陈府“品茗叙话”。
自领徐州别驾,总揽州事以来,这已不是我第一次与陈氏父子进行类似的会面。陈珪,字汉瑜,老成持重,在徐州士人中威望素着;其子陈登,字元龙,年轻有为,才气纵横,早已名声在外。这对父子,可以说是徐州本土士族势力的核心代表。他们既是我稳定徐州局势不可或缺的助力,亦是我推行新政、巩固权力过程中必须谨慎对待的潜在制衡力量。
步入布置典雅的厅堂,陈珪已端坐主位,身着宽袖深衣,须发虽已微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陈登则侍立一旁,青衫儒雅,目光锐利,见到我来,父子二人皆起身相迎,礼数周到,一如既往。
“子明(陆昭表字)来了,快请坐。”陈珪抚须微笑,指了指旁边的客位,“今日得闲,特邀景明来尝尝新到的阳羡茶,顺便聊聊近况。”
“汉瑜公盛情,昭敢不从命。”我依礼落座,目光平和地扫过父子二人,微笑道:“近来州中诸事顺遂,皆赖汉瑜公与元龙兄鼎力襄助,以及玄德公(刘备表字)仁德感召,百姓归心,方有今日局面。”
我特意提及刘备,这位名义上的徐州牧。自从我设计助他击退南下的曹军,稳住徐州阵脚,又以“军政分离,各司其职”为名,掌握了徐州实际军政大权后,如何处理与他的关系,以及如何看待士族们对他的态度,便成了维持徐州内部稳定的关键一环。刘备以他“皇叔”的身份、仁德的名声,在民间和部分士人心中仍有相当分量。陈氏父子对此心知肚明,此刻听我主动提及,陈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景明过谦了。”陈珪亲自为我斟茶,茶汤澄黄碧透,香气清冽,“玄德公宽厚,然徐州能迅速恢复元气,仓廪渐实,流民得安,皆是景明调度有方,推行屯田、整饬吏治之功。老夫与元龙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拾遗补缺罢了。”
他这话语,既是肯定我的功绩,也是在巧妙地提醒我,他们的“绵薄之力”是不可或缺的。
“汉瑜公此言差矣。”我接过茶盏,轻呷一口,感受着茶汤的甘醇在口中化开,“徐州乃四战之地,非一人之智、一时之功能够长治久安。唯有上下同心,士民协力,方能在这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陈氏一门,世代簪缨,深孚众望,正是徐州稳定的基石。昭年轻识浅,许多地方还需仰仗二位指点。”
这番话既是示好,也是表明我理解并尊重他们的地位,希望维持合作关系。
陈登在一旁接口道:“陆别驾年纪虽轻,然行事老练,目光深远,实非常人可比。如今徐州内部安靖,府库充盈,兵甲日强,皆是有目共睹。只是……”他话锋微微一转,看向我,“不知别驾对北方形势,尤其是官渡之战,如何看待?”
这才是今日会面的核心试探之一。官渡之战,袁曹争霸,牵动着天下所有势力的神经。我作为徐州的实际掌控者,对这场决定北方归属的大战持何种态度,直接关系到徐州未来的战略走向,也关系到陈氏这样的本土大族的切身利益。他们需要判断我的倾向,以便调整自身的立场。
我放下茶盏,神色平静,沉吟片刻道:“官渡之战,诚为天下瞩目之焦点。袁本初(袁绍表字)坐拥四州之地,兵强马壮,声势浩大;然曹孟德(曹操表字)挟天子以令诸侯,精兵猛将,亦非等闲。此战旷日持久,胜负实难预料。”
我先是给出了一个看似中立的评价,接着话锋一转:
“然,以昭愚见,兵者,非唯力强马壮者胜。袁公外宽内忌,谋士众多却难衷一是,粮草调度亦恐有不逮之处。反观曹公,虽兵力处劣势,然其人用兵诡诈,善出奇策,且内部号令统一,许都供应或更为得力。此消彼长,战局走向,恐非表面实力对比那般简单。”
我的分析倾向于曹操,但并未明言支持,而是着重于分析双方的优劣,特别是后勤与内部统一性这些更深层次的问题。这既展示了我的战略眼光,也避免了过早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陈珪听着,缓缓点头,浑浊的眼眸中透出思索的光芒:“子明所言甚是。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来景明对北方战局洞若观火啊。”他顿了顿,又看似随意地问道,“玄德公素有匡扶汉室之志,不知他对这场大战……”
又绕回刘备了。这是更深一层的试探,想探究我与刘备之间,究竟是谁在主导徐州的对外态度,以及刘备本人的意向是否会影响我的决策。
我微微一笑,从容应对:“玄德公仁德播于四海,心系汉室安危,自然对北方战局十分关切。然,玄德公亦深知,徐州初定,民生凋敝,当务之急乃是休养生息,巩固内部。故而,玄德公已多次嘱咐于我,凡事当以徐州安定为重,不可轻易涉险。昭自当谨遵玄德公之意,亦不负徐州百姓所托。”
我再次将刘备“抬”出来,将“保守”、“内敛”的策略归功于他的“指示”,既维护了他的名义地位,也合理化了徐州当前“静观其变”的立场,同时暗示了实际决策权仍在我手中。这番话,既给了陈氏父子面子(尊重刘备等于尊重支持刘备的部分士族),也表明了我的主张。
陈登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他父亲,最终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说道:“陆别驾所言极是。徐州能有今日,实属不易,确实应当倍加珍惜,固守根本。我父子二人,定当竭力辅佐,确保州境安宁。”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支持,也暗含了“固守根本”的期望——希望我不要有过激的举动,维持现状对他们最有利。
陈珪则捋着胡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有景明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徐州士族,皆愿在景明与玄德公治下,安居乐业。只要徐州安稳,我等自当倾力支持别驾推行各项利民之策。”
这是明确的表态:只要我能保证他们的基本利益和徐州的稳定,他们就会继续合作。但言外之意也很明显:如果我的行为威胁到这种稳定,或者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这份支持就可能动摇。
我知道,这次会面,表面的融洽之下,是一次心照不宣的相互试探与立场确认。陈氏父子对我展现出的能力既欣赏又忌惮。欣赏我的能力能给徐州带来稳定和发展,符合他们的利益;忌惮我的权力日益巩固、手段越发成熟,未来可能打破现有的权力格局,甚至威胁到他们家族在徐州的超然地位。
而我,也清楚地认识到,与这些根深蒂固的地方士族打交道,必须刚柔并济,既要利用他们的力量,也要防范他们的反噬。眼下的合作是基于共同利益和微妙的权力平衡,但这平衡并非牢不可破。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茶也续了几道。我们又谈了些关于农桑、水利、治安等具体事务,气氛始终维持在一种“和睦”的框架内。每一个问题,每一次回答,都如同在棋盘上落子,谨慎而考究。
告辞离开陈府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沉稳而内敛的府邸,心中明镜一般。徐州的“静”日,只是相对于北方烽火连天的表象。在这平静的水面下,士族的暗流从未停歇。我与他们之间,是一种暂时达成的、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
这种平衡能维持多久?未来是否会因为官渡战局的变化,或者我进一步的动作而被打破?
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但我知道,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断壮大自身实力,掌握更多的主动权。因为在这乱世棋局中,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今日的会面,不过是这漫长博弈中的一小步。未来的路,还很长,也更加凶险。但我心中并无畏惧,只有更加坚定的决心。驾驭这暗流,维持这平衡,并最终打破它,将徐州真正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才是我真正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