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港的晨光里,一艘挂着“倭”字旗号的商船正缓缓靠岸。船老大松平直政站在船头,看着码头上忙碌的景象,手里的算珠拨得噼啪响。甲板上堆满了硫磺、松木和晒干的海带,这些都是大唐互市监定下的“硬通货”,能换回去比去年多三成的丝绸和茶叶。
“爹,你看那边!”儿子松平次郎指着码头西侧,那里新搭起了一排青瓦商铺,招牌上写着“唐倭互市”四个大字,几个穿着唐式圆领袍的倭商正和唐商讨价还价,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松平直政眯起眼,忽然叹了口气。三年前他第一次来登州,还得藏在遣唐使的船队里偷偷交易,被大唐兵卒盘查时,腿肚子都打颤。如今不一样了,码头立着块大石碑,刻着李承乾的旨意:“凡藩属国商人,持文书入互市,皆以礼相待,不得苛索。”
这一切,都源于长安那道震动海东的诏令——在登州、明州设立“互市监”,专管与倭国、琉球的贸易。大唐出丝绸、瓷器、茶叶、曲辕犁,倭国出硫磺、木材、倭刀,琉球出香料、珍珠、海产品,交易时用大唐的铜钱结算,互市监的官员负责验关、抽税,公平得很。
松平直政的船刚停稳,互市监的小吏就带着译员上了船。小吏姓王,是个读过书的年轻人,笑着拱手:“松平老板,这次的货看着不错啊。硫磺成色足,松木也是好料,按市价,能换二十匹蜀锦,五十斤龙井,还有……”他翻着账册,“你上次念叨的那套《农桑辑要》,库房里刚到了新的,算在里面?”
“要!要!”松平直政连忙点头,眼里笑开了花。那本书他求了半年,听说里面记着大唐的堆肥法子,能让稻子增产,比丝绸还金贵。
码头上,比松平直政更忙的是琉球商人阿石。他爹阿麻和利如今是琉球县丞,他却不爱做官,拉着几个同乡凑了艘船,专做香料生意。此刻他正踮着脚,在唐商的货摊前挑瓷器:“张老板,这只青花碗再便宜点呗?上次你说的那招‘用海水腌鱼’,我都教给琉球的乡亲了,他们还让我谢谢你呢!”
唐商张五郎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看在你小子实诚的份上,再让你两文钱!不过下次来,得多带点龙涎香,我这铺子的老主顾就认琉球的货。”
阿石乐滋滋地付了钱,怀里揣着新得的《千字文》抄本,这是他用半斤胡椒换来的。去年他还只会说几句蹩脚的唐话,现在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读《千字文》了,身上穿的靛蓝襕衫,是特意在登州裁缝铺做的,比琉球的麻衣舒服多了。
互市监的主事李大人站在箭楼上,看着这热闹景象,对身边的副手说:“你看,陛下这招‘以商化夷’,比派十队兵卒管用。去年倭商和唐商还为了一尺丝绸吵得脸红脖子粗,今年倒好,松平老板给张五郎送了柄倭刀,张五郎回赠他一坛女儿红,亲如兄弟了。”
副手笑着点头:“可不是嘛。前几日有个琉球后生,在酒肆里和倭商争‘谁的家乡好’,争到最后,竟约着明年一起去长安看灯会,这要是在以前,早就打起来了。”
李大人说得没错。互市刚开时,摩擦少不了。唐商嫌倭商的硫磺里掺沙子,倭商骂唐商的茶叶是陈货,琉球人见了倭人就翻白眼——毕竟白江口的战火刚熄没几年。互市监的小吏们没少调解纠纷,按唐律判了几桩欺诈案,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偏袒,渐渐就没人敢耍花样了。
更奇的是语言。登州的互市街渐渐兴起了“唐话班”,倭商、琉球商凑钱请落魄的秀才来教唐话,学不会就做不成生意。松平次郎现在能用唐话背《九九乘法表》,阿石则迷上了唐诗,见人就念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然不太懂意思,却觉得读着顺口。
明州的互市更热闹。这里离琉球近,琉球的海产品一靠岸就被抢空;倭国的木材在这里打成船板,再卖给大唐的造船坊,转眼就变成楼船的龙骨。有个叫吉备真胜的倭商,干脆在明州娶了个唐女,开了家“唐倭酒肆”,卖倭国的清酒,也卖大唐的米酒,生意好得挤破头。
“我家那口子说了,”吉备真胜用流利的唐话跟客人吹嘘,“等儿子长大了,就送他去长安读书,考个科举,做大唐的官!”引来满店哄笑,却没人觉得荒唐——在互市街待久了,“大唐”不再是遥远的天朝上国,而是能讨生活、能学本事的地方。
消息传到长安,李承乾正在翻看互市的税银账册。上面写着:登州互市半年交易额,比去年全年多五成;明州的造船坊,用倭国木材造出的楼船,比往年多了十二艘;琉球的香料,已经成了长安贵族追捧的稀罕物。
“看来,钱能通神,也能通心啊。”李承乾笑着对裴炎说,“以前用刀枪没解决的敌意,现在用丝绸茶叶,慢慢就磨没了。”
裴炎补充道:“陛下,还有件趣事。鸿胪寺奏报,最近倭国和琉球的商人,总缠着要学大唐的算盘和记账法,说咱们的‘四柱清册’,比他们的结绳记事清楚十倍。”
“那就让国子监编本《商算入门》,送他们几册。”李承乾提笔在账册上批了行字,“再告诉互市监,多设几个‘译书馆’,教他们学唐话、认汉字——买卖做得越久,话听得越懂,心就离得越近。”
深秋的登州港,松平直政的船队准备返航了。船舱里堆满了蜀锦、瓷器,还有那本宝贝的《农桑辑要》。松平次郎抱着新得的唐制风筝,站在船头,和送别的唐商挥着手喊:“明年春天,我还来!给你带倭国的樱花饼!”
阿石的船也装满了货,他特意买了两身唐式棉袍,准备回去送给爹和妹妹。船开时,他拿出那本《千字文》,对着海面上的唐旗,一字一句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虽然还有些拗口,却透着一股子认真。
海风拂过互市街,吹动着唐旗,也吹动着倭国的太阳旗、琉球的贝壳旗。不同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却不再是对峙的信号,更像一场热闹的合奏。商人们的吆喝声、算珠声、说笑声混在一起,盖过了曾经的刀光剑影,在海东的海岸线上,织出一张看不见的网——用丝绸、茶叶、香料、木材编织的网,网住了利益,也网住了渐渐消解的敌意。
李大人站在箭楼上,看着远去的船影,忽然想起刚开互市时,有人担心“引狼入室”。如今看来,狼未必是狼,只要给条活路,给个规矩,再烈的性子,也能磨出几分温顺。毕竟,谁愿意打打杀杀,放着安稳的生意不做呢?
夕阳落在海面上,把船影拉得很长。松平直政的船和阿石的船并排行着,船老大们隔着海浪喊着价钱,约定明年在明州互市再见。远处的大唐楼船缓缓驶过,船上的士兵朝他们挥了挥手,松平直政和阿石也连忙挥手回应——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倭人”“琉球人”,只是在海上讨生活的商人,而大唐,是他们最可靠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