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缓缓驶入福海县客运站,扬起一阵裹挟着尘土的热风。陈默攥着背包带的手指微微发紧,车窗玻璃上倒映着他略显忐忑的面容。这座阔别多年的县城,街道两旁的白杨树依旧挺拔,树干上斑驳的纹路像极了记忆里父亲额头的皱纹,只是曾经崭新的柏油路如今布满了龟裂的痕迹,街边的店铺招牌被风沙磨去了鲜亮的色彩。
走出客运站,阳光直直地砸下来,陈默抬手遮住眼睛,眯着眼打量四周。记忆中的地标建筑 —— 那座三层高的百货大楼还在,只是外墙瓷砖脱落了不少,露出斑驳的水泥底色。正当他犹豫着该往哪走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这不是陈默吗!”
陈默转身,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叔推着辆装满蔬菜的三轮车,眯起的眼睛里透着惊喜。他努力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对方是儿时邻居王叔:“王叔!真是您啊!” 他快步上前,握住王叔粗糙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生疼,仿佛握住了岁月的纹路。
王叔上下打量着他,眼角笑出深深的褶子:“都长这么高了!听说你在乌鲁木齐干大事业呢!” 他把三轮车停在路边,从车斗里翻出个蔫巴巴的西红柿,用衣角擦了擦递过来,“吃个西红柿,还是咱福海的味道。”
陈默接过西红柿,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散开,瞬间勾起无数儿时回忆。他擦了擦嘴角,问道:“王叔,您知道我爸…… 陈建军住哪儿吗?我听说他还在福海。”
王叔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他挠了挠头,眼神有些躲闪:“你还不知道啊?你爸退休后再婚了,和你周叔的遗孀李阿姨在一起。” 陈默握着西红柿的手猛地收紧,汁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王叔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他们住在永安路的砖平房,带个大院子。你爸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卖鞋垫、配钥匙,生意还不错……”
陈默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王叔后面的话像是隔着层毛玻璃。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再婚了。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总是板着脸的男人,竟会重新组建家庭。“王、王叔,农贸市场怎么走?”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按照王叔的指引,陈默穿过两条街,远远就望见了福海县农贸市场。市场入口处,铁皮招牌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里面人声鼎沸,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着瓜果蔬菜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在摊位间穿梭,眼睛死死盯着每个角落,直到在拐角处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陈建军背对着他,正在给顾客配钥匙,老花镜滑到鼻尖,稀疏的白发被汗水黏在后颈。他身前的摊位上,整齐码放着各色鞋垫,老虎、牡丹等刺绣图案色彩鲜艳,一旁的木板上挂着成串的钥匙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摊位角落,一个身形微胖的阿姨正在整理货物,她戴着蓝白格子围裙,动作利落。
“爸……” 陈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喊出的瞬间带着破音的沙哑。陈建军的背影猛地僵住,手中的钥匙坯 “当啷” 掉在铁盘里。他缓缓转身,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布满血丝的眼眶瞬间泛红:“默、默子?你咋来了?” 他慌忙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擦拭眼角,却蹭花了脸上的灰。
李阿姨停下手中的动作,围裙上还沾着线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这是小陈吧?快过来坐。” 她搬来个小马扎,又从保温桶里倒出杯凉茶,“路上累坏了吧?” 陈默机械地接过茶杯,滚烫的茶水握在手中,却驱散不了心里的寒意。
陈建军局促地搓着手,看着儿子欲言又止。他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膝盖处打着补丁,和记忆里那个在监狱工地威风凛凛的父亲判若两人。“我…… 我和你李阿姨……” 他刚开口,就被李阿姨打断:“老陈,别在这儿说,先带孩子回家,我把摊位守着。” 她推了推陈建军的后背,又转头对陈默笑道:“孩子,家里炖着羊肉呢,你爸知道你爱吃。”
陈建军跨上那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后座的铁架被岁月磨得发亮。他回头看了眼陈默,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拍了拍后座:“上来吧。” 陈默坐在后座,双手悬在父亲腰侧,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行车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父亲的后背不再宽厚,隔着单薄的衬衫,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肩胛骨的轮廓。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路过曾经工作过的学校时,陈默看见操场的围墙已经翻新,可墙角那棵歪脖子树还在,像个固执的守望者。拐进永安路,一排排砖平房整齐排列,每家院子都种着葡萄藤。陈建军和李阿姨的院子里,晒着成排的鞋垫,竹竿上的布料随风飘动,宛如五彩的旗帜。
“到家了。” 陈建军支起自行车,声音有些发闷。他打开斑驳的铁门,院子里的枣树结满了青果,树下的石板桌上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馕。堂屋门开着,穿堂风卷起门帘,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这里没有陈默儿时的旧物,也寻不到记忆中家的影子,父亲退休后,早已彻底告别了监狱旁的 “新房子”,在这县城的小院里开始了新生活。
陈默的目光扫过陌生的院落,喉咙发紧。父亲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突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羊肉快炖好了!” 说着,他快步走向厨房,蓝色工装的衣角在风中扬起。
厨房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土灶台上的铁锅正冒着热气,羊肉的香气混着胡萝卜的清甜,勾得陈默鼻尖发酸。陈建军系上李阿姨的蓝白格子围裙,模样有些滑稽,可动作却无比娴熟。他揭开锅盖,用长柄勺撇去浮沫,蒸汽瞬间模糊了他的老花镜。“去洗洗手,马上开饭。”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
陈默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忍不住劝道:“爸,别做太多菜了,等李阿姨回来一起吃。” 父亲却头也不抬,从菜篮里又拿出一把新鲜的韭菜:“没事儿,你难得回来一趟,爸给你多弄几个爱吃的。” 说着,他利落地切起韭菜,刀起刀落间,翠绿的韭菜段整齐地落在案板上。不一会儿,韭菜炒鸡蛋的香气便弥漫开来,接着又煎了金黄酥脆的狗鱼,还凉拌了清爽的黄瓜。
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的小窗洒进来,给父亲的白发镀上一层金边。这时,院外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李阿姨回来了。她一进厨房,就嗔怪道:“老陈,我说留着菜晚上再做,你偏不听,累着了吧?” 父亲嘿嘿笑着,擦了擦额头的汗:“孩子好不容易回来,我高兴。”
三人将饭菜端到堂屋的桌子上,羊肉炖得软烂入味,韭菜鸡蛋色泽诱人,带鱼散发着焦香。陈建军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默子,陪爸喝两杯?” 说着,不等陈默回答,就熟练地拧开瓶盖,给两人的杯子都倒满了酒。酒液在杯中泛起细密的酒花,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
李阿姨一边给陈默夹菜,一边笑着说:“默子多吃点,你爸知道你要回来,一大早就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菜了。” 陈默端起酒杯,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心里泛起一阵暖流。他轻轻碰了碰父亲的酒杯,酒液晃动间,倒映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和欣慰的笑容。父子俩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却暖了心窝,也让那道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在这温馨的氛围中渐渐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