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秉元仍弓着身,沉声道:“老臣身为内阁大学士,既没能约束朝臣,也未能洞察案情,闹得京中流言四起,这都是老臣的过错。三皇子涉嫌勾结东胡刀客,案情重大,老臣更该避嫌。恳请陛下恩准老臣辞官归乡。”
屏风后,苏欢煎药正忙,听了这话,眉梢轻挑。
这孟秉元,竟用起了以退为进的老招数———从前她只当趣闻讲给苏景熙他们听,没成想今日倒撞见了真人演练。
孟秉元痛心疾首:“陛下龙体违和,臣本不该此时撂挑子,然案情重大,断不能含糊,老臣年老体衰,近日更觉力竭,实难再担内阁之责!”
说罢重重叩首:“求陛下成全老臣这点心意!”
姬帝良久未语,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苏欢暗勾唇角。
孟秉元是京中元老,身为内阁大学士,权倾朝野,门生党羽遍布朝堂,真可谓一呼百应。
他这时候突然请辞,许多事必定难以为继。
偏巧姬帝龙体欠安,若少了这根柱石,朝局岂不是更乱了?
说白了,不过是虚张声势。
姬鞒下狱,盘查难免,孟秉元身份特殊,必受牵连。
与其等弹劾接踵,不如主动出击占先机———只等姬帝挽留,便能稳坐相位,还可名正言顺插手姬鞒案。
果然,漫长沉默后,姬帝终于开口:“孟爱卿何出此言?爱卿正当盛年,朝中诸事,岂离得开爱卿……”
“大长公主到———!”
一声通传打断了话音,大长公主径直走入殿中。
见孟秉元跪在地上,她略感诧异:“孟卿怎么在这里?”
孟秉元没料到她会突然到来,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回话:“老臣特地来向陛下请罪。”
他又把先前的话重说一遍,满脸痛悔:“如今有流言说,刑部尚书颜覃是老臣亲手提拔的门生,老臣和他有利益牵扯,他定会顺着老臣的意思曲解法令,为三皇子开脱罪名。老臣虽无能,也不敢背负这等污名,还请允许老臣辞官,求个干净!”
这番话听着倒有几分赤诚。
大长公主颔首相许,面上却无波澜,侧首问姬帝:“陛下以为如何?”
姬帝眉头紧蹙,面色沉郁。
一场病后,变故接二连三,对他而言不啻连番重击。沉吟半晌,才开口:“孟爱卿终究是……”
“孟卿乃是三皇子的外祖父,于情于理,都不宜再插手此案。”大长公主截了话头。
她轻叹,“孟卿在官场浮沉半生,这般好名声怎能就此断送?依本宫看,陛下该成全你才是。如今朝中大臣,哪一个不比你更合适?”
孟秉元懵了:“……何意?”
只觉幻听,难以置信喃喃。
大长公主斜睨他一眼:“孟卿这般斩钉截铁,想来是相信三皇子清白了?”
孟秉元脸色猛地一僵,刚要分辩,外头已传来通传声。
“魏世子到!燕岭大人到!太学司成大人到!”
孟秉元心下一沉:这几人怎么会一同前来!
苏欢揭了药盖,见火候已足,以帕裹碗端下,又拨了拨炉中银丝炭。
炭火气混着药香,悄然弥散。
屏风外,嗓音沉厚如玉石相击,带着清凉的磁性:“臣有要事禀报。”
大长公主见是外孙,也觉意外。
竟不知他今日会入宫,看这模样,倒像是真有急事。
只是此刻,不便多问。
姬帝抬手:“都平身———”
话音未落,猛地一阵剧咳,“咳咳咳!”
鲡妃忙上前抚背,忧问:“陛下可是又不适了?”
姬帝咳得面红耳赤,摆手说不出话。
恰在这时,屏风后转出个纤细身影。
苏欢端药上前:“陛下切忌劳神,先用药吧。”
魏刈抬眸,深邃目光在她面上稍作停留,眼底微澜暗起。
几日不见,她瞧着与往日无差,只雪肤上染了层煎药熏出的淡绯。
睫羽如蝶翼垂落,掩住那双黑曜石般流转的眼,静得像一幅水墨。
鲡妃接过药碗,轻轻吹着热气,一勺勺慢慢喂着。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屏息等着姬帝喝下这碗药。
苏欢识趣地退到一旁,那张清丽得晃眼的脸外,整个人几乎没了存在感。
药碗见底,姬帝面色渐缓,添了些气色,长长吐气。
苏欢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
姬帝的心病,就像那扇破窗的老房子,稍有点动静便如遭狂风摧折,即便没人加害,也撑不了太久。
这话自然不能明说,她不过是个外聘的医女,安分做事就好。
其实她也没料到会撞见这出,可热闹都凑到眼前了,不瞧瞧岂不可惜?
孟秉元那点心思,无非是老臣权谋,易猜得很。
倒是魏刈……此刻与那两人一同前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姬帝终于又开口,声音里藏不住倦意:“何事?”
魏刈敛了目光,压下眼底波澜,双手递上信函:“家父来信,漠北鞑靼首领巴图,乞请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