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武进县金牛里。运河水汽氤氲,滋养着吴侬软语。小桥流水间,货郎陈邢的扁担吱呀作响,担子一头是针头线脑,另一头却总萦绕着婉转的小曲。他嗓子亮,爱唱,巷陌阡陌便是他的勾栏瓦舍。女儿沅(元)跟在父亲身后,小小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蹦跳,清澈的童音自然而然地应和着父亲的调子,如雏凤清于老凤声。那声音,天生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甜润与空灵,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好景不长。一场风寒带走了爱唱小曲的父亲,也带走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家徒四壁,孤女无依。秦淮河畔的梨园,成了陈沅唯一的生路。班主见她年纪虽小,却“蕙心纨质,澹秀天然”,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流转间自有说不出的风流韵致,便收下了她,取名圆圆。从此,苏州梨园里,多了一抹倾城的颜色,多了一道“声甲天下之声”的绝唱。她的歌声,能令喧嚣的勾栏瞬间寂静,能让豪掷千金的恩客屏息凝神。坊间流传着一句话:“宁闻圆圆一曲,不食人间烟火三日。”其色艺双绝,冠绝江南,“色甲天下之色”绝非虚言。
崇祯十四年,北京城。国丈田弘遇府邸,一派奢靡沉寂交织的诡异气氛。田贵妃新丧,崇祯帝深陷悲痛,连带田弘遇也感到了圣眷的动摇。为固宠,这位国丈爷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江南。重金开路,快船南下,目标直指苏州梨园那颗最璀璨的明珠——陈圆圆。
当风尘仆仆的马车载着陈圆圆踏入田府那深似海的朱门时,她如同一只误入金丝笼的云雀。田弘遇看着眼前这清水芙蓉般的人儿,心中盘算:此等尤物,献与圣上,定能重获欢心!他精心安排了一场家宴,请来皇帝。丝竹声中,陈圆圆轻启朱唇,一曲《牡丹亭》婉转流丽,情意缠绵。然而,崇祯帝端坐主位,眉头紧锁,目光掠过陈圆圆绝美的容颜,却只停留在面前御案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上。辽东烽火,中原流寇,江山飘摇……美色?歌声?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乱世浮华的点缀,甚至是一种负担。他意兴阑珊,拂袖而去。田弘遇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将陈圆圆当作府中最高级的歌伎养着,权作奇货可居。
历史的拐点,在崇祯十五年一个秋日悄然降临。时任宁远团练总兵的吴三桂,奉召入京述职。田弘遇为拉拢这位手握重兵的边将,设宴款待。觥筹交错间,屏风后转出一位佳人。正是陈圆圆。她抱着琵琶,盈盈一拜,抬首瞬间,眸光流转,恰似春水映梨花。吴三桂,这位在辽东风沙刀剑中淬炼出的悍将,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目眩神迷。她低眉信手续续弹,一曲《高山流水》清越空灵,指尖流淌的不仅是音符,更似一股清泉,涤荡了他满身的征尘与戾气。吴三桂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从那张绝色容颜上挪开半分。
田弘遇何等老辣?将吴三桂的失态尽收眼底。他捻须微笑,心中已有了计较。宴后,他故作慷慨:“久闻吴将军威震辽东,老夫府中有一歌伎,色艺尚可,愿赠予将军,红袖添香,聊解边塞清苦,不知将军可肯笑纳?”
吴三桂心中狂喜,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刻意推辞:“国丈厚爱,三桂愧不敢当!此等绝色,当养于金屋,三桂一介武夫,沙场喋血,恐辱没了佳人……” 他嘴上推让,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渴望。
田弘遇哈哈一笑,执意相送:“将军此言差矣!美人配英雄,正当其分!此事,老夫做主了!” 这便是史载的“吴欲之,而故却也”,“强而可”。
然而,好事多磨。吴三桂在辽东已有正妻张氏(一说为祖大寿外甥女),且颇为悍妒,膝下已有幼子吴应熊。更重要的是,辽东军情如火,崇祯帝的催促进关诏令一道紧似一道。吴三桂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旖旎心思,也只得留下千两白银作为聘礼,将陈圆圆暂托于田府,自己星夜兼程赶回宁远前线。临别时,陈圆圆剪下一缕青丝,放入香囊,系于吴三桂腰间,低语道:“妾在京都,静待将军凯旋。” 吴三桂握紧香囊,指节发白,最终狠心策马而去。
第二年正月,转机忽至。吴三桂之父吴襄奉调入京,提督京营。吴襄深知儿子心意,到京后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登门田府,将陈圆圆郑重其事地接回自家府邸安置。那一刻,陈圆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只待吴三桂回京,便是名正言顺的吴家侧室。京城吴府内,她每日对镜梳妆,练习着吴三桂喜爱的北地小曲,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然而,乱世佳人,命若飘萍。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京师陷落。大顺权将军刘宗敏,这位以凶悍暴戾闻名的闯营悍将,一眼便相中了田弘遇那富丽堂皇的府邸(田已死),将其据为自己的行辕。入驻当晚,他便听闻府中曾藏有一位绝代佳人,色艺双绝,名动京师,如今却被吴襄接走。
“吴襄?吴三桂的老子?”刘宗敏眼中凶光一闪,嘴角咧开残忍的笑意,“正好!吴三桂那小子降而复叛,正愁没处寻他晦气!传令,给我把吴襄老儿锁来!还有那个叫陈圆圆的歌伎,一并带来!老子倒要看看,是何等天仙,让吴三桂那厮念念不忘!”
一场噩梦降临在吴府。如狼似虎的闯军士兵破门而入,将年迈的吴襄从病榻上粗暴拖起,铁链加身。吴襄怒斥:“尔等逆贼!吾儿必不与你等干休!” 回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枪托,打得他口鼻溢血。与此同时,内宅也传来女子的尖叫与哭泣。陈圆圆被几个粗鲁的士兵从闺房内强拽而出,钗环散落,云鬓半偏。“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昔日金屋藏娇的佳人,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押送至刘宗敏的虎穴狼窝。
吴府被抄掠一空。吴襄被投入刘宗敏私设的刑房,以“追赃助饷”为名,日夜酷刑拷打,夹棍、皮鞭、冷水……无所不用其极,逼问所谓“藏匿赃银”。而陈圆圆……她的命运,可想而知。史书对此讳莫如深,只留下“拷掠酷甚”四字,其中包含了多少难以言说的屈辱与血泪?刘宗敏的狞笑,士兵的粗鄙,田府行辕那深宅大院内绝望的挣扎与哭泣,构成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篇章。
消息,如同淬毒的利箭,穿越兵荒马乱的京畿,于三月二十六日,狠狠射中了行进在永平府途中的吴三桂!
信使是吴府拼死逃出的老管家,衣衫褴褛,满面血污,扑倒在吴三桂马前,双手颤抖着奉上吴襄的血书和陈圆圆侍女泣血的口信。吴三桂展开那浸透老父鲜血、字迹扭曲的控诉,又听着幕僚转述爱妾被强掳凌辱的惨状……
“砰!” 吴三桂手中的马鞭被生生捏断!一股逆血猛地冲上喉头,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一晃,强忍才未坠马。那张英俊刚毅的脸庞瞬间扭曲,双目因极致的愤怒与痛苦而赤红如血,根根青筋在额角暴跳!
“刘——宗——敏!李——自——成!” 一声如同濒死猛兽般的咆哮从他胸腔炸裂而出,声震四野,惊得战马嘶鸣!“不灭李贼!不杀权将军!此仇不可忘!此恨亦不可释!”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狠狠劈向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拴马桩!
“咔嚓!” 木桩应声而断,轰然倒地!
吴三桂持剑而立,剑尖犹自滴落木屑,他环视着因主帅突变而惊疑不定的数万关宁将士,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能庇护至亲,保全一女子,还有何面目立于人前?!传我将令——全军掉头!目标,山海关!诛杀叛贼,夺回家人!”
复仇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关宁铁骑!四万大军如同被激怒的钢铁洪流,在吴三桂狂怒的引领下,以比来时快数倍的速度,卷起漫天烟尘,直扑山海关!
四月八日,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山海关。守将唐通尚在酣睡,做着坐镇雄关、加官进爵的美梦。他万万没想到,昨日还“奉诏入京”的友军,今日竟化作复仇的雷霆!
关门处,吴三桂一马当先,亲率精锐家丁发起突袭!喊杀声震天动地!唐通所部猝不及防,睡梦中惊醒的士兵仓促应战,阵脚大乱。关门争夺战惨烈而短暂,关宁军怀着滔天恨意,悍不畏死。唐通被亲兵从被窝里拖出,衣甲不整,仓皇组织抵抗,却已是回天乏术。仅仅两个时辰,山海关城头便再次插上了“吴”字大纛!唐通仅率少数残兵,狼狈溃逃。
李自成闻报震怒,急派明降将白广恩率军驰援唐通残部,试图夺回关隘。然而,复仇的关宁军士气如虹,吴三桂指挥若定,在关前设伏,将白广恩援军打得丢盔弃甲,全军覆没!
重掌山海关的吴三桂,胸中怒火与恨意并未稍减。他下令将李自成派来劝降的使臣李甲押至辕门,亲手斩下其头颅!热血喷溅中,李甲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旗杆之上!
“祭旗!” 吴三桂厉声喝道。他又命人将另一使臣陈乙押来,亲手割去其双耳,厉声道:“留你狗命,滚回去告诉李闯贼和刘宗敏!吴三桂在此!不日必取尔等狗头,以雪我父之仇、夺妻之恨!” 陈乙惨嚎着,捂着血淋淋的耳根,连滚爬爬地逃向北京方向。
紧接着,吴三桂奋笔疾书,一篇慷慨激昂、血泪交织的讨逆檄文迅速传檄四方:
“……闯贼李自成,本以驿卒之微,逞豺狼之性!弑君虐民,荼毒海内!更纵其爪牙刘宗敏,辱我高堂,夺我爱妾!此仇不共戴天!三桂世受国恩,职司锁钥,今泣血椎心,誓灭此贼!凡我大明臣子,忠义之士,当同仇敌忾,共诛国贼!……”
檄文所至,震动天下。山海关成了反顺的大旗,吴三桂广招兵马,收拢溃散的明军残部及痛恨闯军的豪强义勇。短短时日,麾下兵力竟由四万迅速膨胀至五六万之众!昔日平静的关城,此刻旌旗蔽日,杀声震天,磨刀霍霍,只待那复仇的利剑,刺向北京的心脏。
冲冠一怒,红颜为引。山海雄关,怒涛已起。吴三桂的决绝反戈,如同在刚刚建立的大顺王朝根基上,狠狠劈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关外,满洲铁骑的探马,已在悄然窥视着这中原剧变的风暴之眼。